竹刀都掉了,兩人野獸一般地揪鬥在一起,人們知道這可不是助興的表演了,這是真的仇家,一聲不響,悶聲搏鬥,每一拳都下了狠手,他們衝著對方性命來的。台上的劍道武士這才明白過來,上去十來個人才將打得難解難分的顯瑒和東修治二人拉開。但見小王爺雙額綻開,鮮血流了滿臉,折斷兩根肋骨。東修治嘴角流血,左臂脫臼,三根手指骨折。內傷不計,兩人的皮囊已是一樣的醃臢狼狽。
事後小王爺被送回府療傷修養。
東修治入院治療。
他們在舞台上鬥毆打架的照片上了報紙,成了全城的熱鬧。
人們開始紛紛猜測:是什麼原因讓奉天城的旗主小王爺與來自日本的當紅建築師結了如此的深仇大恨——他們可是在舞台上打架給眾人看啊!
會蘭亭的遺老遺少,麻將桌旁的達官顯貴,定期聚會的日本僑民,關東軍那些作威作福的夫人們,漸漸在彼此的溝通和猜測中找到了答案。
荒唐至極又在情理之中。
哎女人,又是女人……
我們仍回到事情發生的那一天,稍晚些時候,德國醫院。這個女人聞訊趕來,在處置室的外麵等了三個小時,修治推門出來,臉上貼著紗布,肩上掛著吊臂。他們相互看看,沒有言語。司機和車子等在外麵。
他們回到他的公寓,明月幫他脫掉外套和鞋子,然後去廚房洗手做飯。
白米飯,豆腐蘿卜味增湯,還有炸蔬菜天婦羅,熱騰騰地端上桌,她叫他過來吃飯,叫了兩次,修治都沒有動靜。明月以為他睡了,去了客廳一看,他正坐在那裏看自己養的花。
“修治,吃飯了。”明月道。
他沒有動,慢慢回過頭:“要是有話,不如直接說出來。”
她走到他身邊,蹲下來,歎了一口氣,再抬眼看他:“為什麼打架?為什麼要跟他打架?”
“為了你。”
“我在你這裏。”
他抬頭緊緊看著她,張了張嘴巴,卻沒能出聲,淚水一下子湧上來,眼圈通紅,好半天才問:“你在,這裏。可你,你的心,在,哪裏?”
明月仿佛被拿住七寸的小蛇,自知理虧卻惱羞成怒仍用力掙紮,她騰地站起來:“你會劍道,他不會。你今天不是君子所為。”
她拿了外套,轉身要出門,忽然聽見身後清脆的一響,茶杯碎裂的聲音,她以為修治發脾氣摔東西,回頭一看,他正著急去裏麵的臥室,肩上掛著吊臂掌握不好平衡,刮掉了旁邊桌子上的茶杯。她開了房門,卻沒出去,聽見他在裏麵翻弄箱子。她跟進去,他正用一隻手把櫃子裏麵的衣物一件件扔進箱子裏。
“幹什麼?修治。你在幹什麼?”
他的臉冷若冰霜:“我要回日本去。我不想要再留在這裏。”
她覺得渾身難受,血液似乎在倒著流,從胃裏流到腦袋裏麵,她頭暈腦脹,好像一張嘴巴,一直狂跳的心髒就會吐出來,她站在他身後,哆哆嗦嗦地問:“為什麼?修治。為,什麼?”
他回過頭來看她:“沒有理由我再留在這裏。”
她一把抓住他可以活動的一隻手,抬頭看著他的臉,想要質問卻忽然覺得這個人不是從前的修治了。從前的他溫柔可愛卻已消失不見,眼前這個人蒼白憂鬱遍體鱗傷。
一個成熟優雅的男子變成一個苦惱激憤的孩子。
她是他劫難的根源。
她慢慢放下他的手,坐在榻上,低頭看著他箱子裏麵一件件白襯衫。他是個整潔幹淨的家夥,衣服自己洗熨,從沒有一絲褶皺,眼下被他這麼扔在箱子裏,可真不好看。她伸手把它們拿出來,抖開,疊好,再平平整整地放進去。
修治停住了。
她抬頭看他:“修治,你回去也好。有人跟我說過,我這人總是給人帶來壞運氣。瞧瞧你。你從前不是這樣子的。都怪我。都是我的錯……”
他看了她半天,慢慢在她身邊坐下來,聲音幹澀語氣執拗:“我也不會劍道。我沒有占他便宜。”
她皺著眉頭笑了一下,手放在他受傷的胳膊上:“那是我冤枉你了,你瞧,我這人就這樣,”她指了指自己,“笨蛋。”
修治看著她的臉,隻覺得一腔怨氣都消失不見,轉身把她抱住,輕輕吻她額頭:“那是誰說的蠢話?汪明月,遇見你是我最好的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