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離別殤(1 / 2)

夏絡纓想,這大概便是她和葉昌航的最後一夜了吧。兩人就那樣坐在露台上,看著那飄飄散散的小雨將大路和石桌石凳,還有近前褪了色的欄杆濡濕了一遍又一遍。早晨的那霧蒙蒙裏,她和他站在門口與美麗的房東太太告別。房東太太依然是一身華麗的衣衫,隻在外麵裹了件米色披肩,隔著半開的木格子窗戶與她們說著些客套話。然後她們一轉身,便擠進了濃濃的白霧裏,趁著那霧鑽進一輛藍色的士。夏絡纓想,能再看看這裏的風景怕是種奢望了吧。的士像一頁扁舟,在這無邊無際的濃霧裏輕輕啟開一條灰沉沉的路來。等到了飛機場,那霧也就散去了,陽光便明晃晃地照下來,照在她們潮濕的頭發和臉上,照在稀稀落落的人群中,照著她們倆踏上的那幾級大理石台階。兩人幾乎是一言不語地上了飛機,一切都安安靜靜的。夏絡纓則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她本以為這一路將是多麼煎熬的時光,但她那不爭氣的睡眠竟在這節骨眼上跑出來。幾乎是倏忽一瞬間,印度那廣闊的藍天就變成家鄉的陰天了。

天空暗沉沉的,像在上麵壓了整整一座山,那四方的天陡然一亮,雨就落下來,將停在門口的人們驚得四處逃竄。夏絡纓和葉昌航一左一右站在寬大的玻璃窗前。

夏絡纓低頭笑道:“恐怕是要等一會兒雨才能停。”

葉昌航隻是看著外麵的風景,小聲道:“給老魏打電話了嗎?需不需要我找小王過來,送你回去。”

夏絡纓搖搖頭,道:“不用,等等就好了,雨總會停的吧。”

然而,接下來的事情既離奇又戲劇,她是怎麼也不明白這種事情的巧妙性。這將是多麼讓人頭疼的事啊。命運給了她愛,又奪走了她的愛。她隻覺得上天就算不是個老者,也定是個老謀深算的混蛋,若不是她的東西,又為何要給了她,若是她的東西,又為何讓她失去。

葉帆就這樣不偏不倚地出現在夏絡纓麵前,毫無妨備,幾乎就像從那半空中落下一縷衣裙來,那麼的突兀,那麼的讓人驚奇。他隔著窗戶與她們兩人麵對麵站著,他舉著一把透明的傘,朝她們揮揮,然後從旁邊的玻璃門走進來。

葉帆笑著斜下身子去拉夏絡纓的手,道:“聽馬蘇麗說你們去旅遊,我想著大概就是這幾天要回來,真沒想到,上天居然像是安排好了似的,是我運氣好,才讓我碰到了的吧。”他說完替一臉詫異的夏絡纓撫去額上的碎發。“你知道嗎,我從香港回來,找不到你的人,都快把我急死了,我找了很多人,找了快一個星期的時間,終於通過黃義文從馬蘇麗那裏打聽到你的消息。”

葉昌航望著他,並未說什麼,隻把頭一偏,就又看外麵的風景去了。

葉帆笑了一笑,將傘磕在地板上,便濕了好大一塊。他的眼睛像是看著葉昌航,又仿佛是飄在半空中的,他說道:“我和夏絡纓的婚禮,父親大概都通知你了吧,這段時間,因為忙工作的事情,所以都沒來得及跟你打電話。”

葉昌航依然不說話,隻輕輕地點了點頭。夏絡纓看著他的側臉,他的皮膚濡得又潮又濕,淡淡的黃色裏像抹了一層沉沉的灰。他那立挺的鼻梁上一條亮晶晶的輪廓。他深紅色的嘴巴也是潮的。他的睫毛秘密密匝匝,上麵的向下立著,下麵仰麵而上,倒不像平時那樣根根分明,像是粘成了一塊黑色的布條,也是潮濕的。他的留海沾在額頭上,像被膠水硬按上去的,又平又實,大概也是潮了。

夏絡纓想過無數種和葉昌航分別的情形,她試想著,試圖囑咐自己,在這無數種分別形式裏,她和葉昌航都是以哭泣告終。但這種情形是她從未想到過的一種,她和他就那樣靜靜地站著,他隻留給她自己的側臉,而她的眼睛裏也並沒有淚水。但至少,在那無數種分別形式的設想之後,她甚至奢望著能與他作最後的擁抱,或者,最後一吻,再或者作最後的握手。但這一切,似乎在毫無妨備裏發生得既現實又戲劇,既平淡又沉重。她和他既沒有擁抱也沒有親吻,他隻是留給她自己的側臉,一個潮濕的側臉。而她則望著他,想把那側臉留下來,她知道,自己之前的那些想像形式,大概也是一種奢望了,她或許能在日記薄的這一頁,將那無數種設想變成現在這一種現實了罷。

夏絡纓被葉帆摟著肩膀,她的雙腳則像兩條深海裏的魚,在地麵上輕輕地向前滑,她的重心撐在一個她所不知道的地方。她靜靜地往前去,她的身子在往前走,眼睛卻望著那張熟悉又潮濕的側臉,望著他那潮濕的後腦勺,望著他寬大的肩膀和黑色大衣底下露出來的潮濕的棕紅色皮鞋。然後,一切都消失了。一層玻璃窗戶和玻璃門,一棵蓬的香樟樹,一輛車的頂子,幾個行人的頭,三根旗杆子,車窗玻璃門,還有那些密密的雨水,這些東西像一雙無形的手,將葉昌航和夏絡纓拉得越來越遠。她望著車窗外的雨,一片片的落下來,幾乎像是有誰在天上潑下來的一片,在這些各式各樣的東西上砸得劈劈啪響。那大片大片灰白色大理石路麵上濺起水花來了,然後,她隻覺得那玻璃窗子上模模糊糊的一個黑色人形被霧蒙蒙的浪衝得遠去了,遠到天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