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日一日地冷下來了,深秋裏的第一場大霧過後,清晨的露水沾濕了園子裏新植下去的一長排梅花和忍冬。大雁一群群地向南遷徙,穿過濃霧,越過各種形狀的房屋和落葉林,從近前的朱紅色屋頂上掠過去了。太陽就從那濃霧裏頭透出一個明黃色的影子來,那影子卻也是似有似無,像飄浮在玻璃窗上的一道光,又似乎煙蒙蒙的一張圓盤臉。後來,那霧越來越稀薄,薄得像給世界萬物披上的一層輕如蟬翼的紗衣,明黃色的光便透過這紗衣微弱地照下來了,照在花圃裏新開的那一叢叢波斯菊上,照在那一角開得正豔的山茶花上了。
然而,秋風恰巧一陣陣地來,攜裹著北方的寒冷,一陣盛過一陣地猛,將最後一層紗衣也給揭了去,將正當頂上那一抹紅暈刮到雲層裏去了。這時候,那些團團錦錦的花簇也是虛應個景兒了,兩棵高大的梧桐樹瞬間成了主角,簌簌地落下或金或黃的葉子來,瞬間便給大地上鋪了好大一塊黃金地毯。
這天上午,夏絡纓正坐在自己狹小的客房裏,從一扇又窄又長的灰白色的木格子滑窗裏看著外麵的一切。她住的這間客房是又窄又長,本是用來放雜物的,房子隻能靠著牆壁放一張一米寬的單人床,除此之外,在床尾處恰巧隻能放一張小方桌子,和一張椅子,一切都簡單單的,近乎天衣無縫。窗簾子是之前從雜物堆裏找出來的一塊舊的印花披肩勉強係上去的,卻也是遮頭不遮尾。
夏絡纓遙想著,自己雖才三十出頭的年紀,如今卻已是孤家寡人了。夏家多年前的一切,仿佛就在眼前,憂若昨日,伸手可及。
夏絡纓輕輕地咳,細瘦的拳頭緊緊地按在胸口上。她把滑窗整個的滑到頂子上了,坐在那個小方桌前,另隻手撩著窗簾子的一角,往外邊看。
這一天的風吹得“嗚啦”地響,像要把園子裏的那些樹啊、花啊、草啊、假山啊、葡萄架啊……都得連帶著大地,一一地拔得幹幹淨淨才罷休似的。
狂風不停地吹,吹得窗簾子“劈劈啪”地響,吹得窗前的一張臉又瘦又蒼白。
午飯過後,狂風便勒住了韁繩,留下一個亂蓬的院落。隨之而來的是,天地之間沉沉地黑了下來,才不過十二點半,就已經像入了黃昏一般。隻有些許微微的風,一陣陣地吹,在屋脊和樹葉間打著呼梢兒。
這樣的天氣,定是隻適合坐在家裏了,出門便是遭罪的事。
房子裏一應地開了燈,房子裏的人們把這樣的白天當黑夜來過。房子的客廳裏坐著三個人,一個是保姆張阿姨,坐在沙發上,穿著一身紅黑格子的蘇格蘭圍裙,衣服從上到下,一直裹到她的腳上了。她頭發高高地束了個髻,胸口上別著兩隻黑色夾子。她懷裏坐著的是一個月前才渡過七歲生日的珍妮,肉嘟地穿著一件紅色洋裝,整個的身子窩在張阿姨腿間,手裏拿著一隻小浣熊玩耍,把浣熊的耳朵叼在嘴裏扯來扯去,喉嚨裏發出猶如小獸一樣的低吼,涎水和鼻涕抹了她一臉。
在她們左邊一點的地方,那個靠窗的白色雕花屏風後邊,藍白色燈光照著屏風間的透白色紗簾,影影綽綽間看到坐著的一個人,穿著一身粉藍色羊絨大衣,頸子上圍著一條又透又白的絲巾,隨意繞了一圈,服服貼貼地垂墜在她胸前。她頭發齊耳,微微向外的梨花卷兒。她坐在一架舊鋼琴前的白色方凳上,似乎看著窗子外邊的風景發呆。
這時候,尹小姐從樓上走下來了,穿著一襲黑色緞麵的旗袍,外邊套一件寶藍色寬鬆毛衣外套,她的頭發是隨意用一個透明的夾子斜箍在耳朵後邊。尹小姐正走到樓梯中央,聽見張阿姨小聲問:“這天氣恐怕是要下雨了,今天晚飯還是約在外麵嗎?”
尹小姐走下樓來,笑道:“今天就不出門了,等下稍晚些時候會有客人來。也不是什麼稀罕客,你隨便弄些家常菜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