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家占地超過五百畝的大型陶瓷廠。
機械“哢哢”轉動的拋光車間裏,顧銘坐在傳送帶邊上大口啃著西瓜。
他不是拋光車間的員工,而是連車間也沒有的機電部裏的小電工。
在工廠裏工作的電工的人緣一般不會太差,因為他們每天的工作便是保證廠裏的各種電路與電力設備正常運行。他們需要背著工具包騎上自行車全廠跑動。
顧銘的一個同齡同事曾說過一句非常有趣的話。他說:“整個廠上上下下八百多號員工,我認識的不超過八十個,但認識我的超過六百個。”
這句話並沒有誇大。
工廠裏的大道,車間,宿舍,乃至是辦公室,隻要是需要用到電的地方,就一定有電工的影子。
顧銘在陶瓷廠裏工作了兩年半,從什麼都不懂的小電工變成稍有工作經驗的小電工。這期間,他的確走遍了工廠的每一個角落,廠裏不少員工看到他都會象征性地打個招呼,隻不過他能記住的人並不算多。
他很多時候隻能裝作認識對方,回以禮貌的笑容。
機電部門有個不成文的規定,便是上班時間,手上又沒有活幹的電工,一定不能坐在休息室裏閑著,不然被廠裏領導看到一定會被劈頭蓋臉一頓罵。他們正確的做法是隨便找個地方躲著,隻要不被廠裏領導看到就行。
機電部門的休息室離拋光車間比較近,而拋光車間的員工又特別多,隨便混幾個人進去,很難被發現。
顧銘經常在沒事做的時候躲到拋光車間裏乘涼。
拋光車間裏有個姓吳的阿姨。
她待人總是慈眉善目,不管誰和她說話,她都回以善意的言語。
她待顧銘特別好,每當部門發水果或其他東西,她總會打電話給顧銘,叫他來渾水摸魚貪點便宜。
顧銘現在吃的西瓜就是這樣來的。
顧銘大口把手上的西瓜吃完,接著抽出衛生紙把嘴巴擦幹淨,起身對著吳阿姨道謝:“謝謝你,吳阿姨,托你的福,我才能在這麼熱的天吃到西瓜。”
吳阿姨微笑道:“你不用謝我。廠裏的福利,本來每個員工都該享受。”
顧銘搖頭道:“我們部門沒有車間,員工也很少,公司裏發福利經常輪不到我們。”
吳阿姨道:“那我下次給你留一塊大的西瓜。”
顧銘再次道謝:“謝謝你,吳阿姨。”
吳阿姨道:“小顧,你在廠裏工作也有兩年多了。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還像個大學生,我以為你隻是出來曆練曆練,很快就會離開這裏,卻沒想到你能在這裏工作這麼久。”
顧銘道:“我們廠很好,工資好,待遇好,夥食好,宿舍好,同事好,老板也好。這麼好的單位,我當然能一直工作下去。”
吳阿姨皺眉道:“我聽說你們部門的老電工經常欺負你。”
顧銘搖頭道:“他們沒有欺負我,隻是教我該怎麼工作而已。”
吳阿姨道:“廠裏電工的工資並不高。”
顧銘道:“但我覺得很夠用,每個月能存三千多塊。”
吳阿姨問:“你真打算一直在廠裏工作下去?”
顧銘問:“為什麼這麼問?”
吳阿姨道:“你還年輕,這種烏煙瘴氣的地方不適合你。已經兩年多了,你學會了電工技能,也存了不少錢,早點回家找個姑娘成家吧。”
顧銘微笑道:“你都說了我還年輕,這種事情有什麼好急的?”
吳阿姨指責道:“小顧,我無心揭你的傷疤。事實是,你有身體上的缺陷,如果不趁著年輕快點成家,再過幾年,沒有小姑娘願意要你。”
顧銘點頭道:“我也這樣認為。”
吳阿姨道:“廠裏這種不見天日的生活,隻適合我們這個年紀的老人。你自己好好想想,覺得什麼時候合適了,就把工作辭了回家吧。”
顧銘再次道謝:“吳阿姨,謝謝你的好心勸告。”
顧銘知道吳阿姨為什麼會說這麼多善意的話,因為她有一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兒子。她兒子身患更嚴重的殘疾,雙腿已經完全廢掉,餘生隻能靠輪椅度日。
她是在顧銘身上看到了她兒子的影子,方才如此苦口婆心,宛如母親。
或者說,在這個冰冷的工廠裏,吳阿姨是唯一對顧銘懷有善意的人。
廠裏其他員工,幾乎沒人看顧銘順眼——一個隻有九指的人,成天默不作聲,仿佛無視了所有人。這的確很難讓其他人看得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