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文家已有半年之久了,接的第一個電話是母親打來的。
文家客廳裏有一部座機,其實它就是文菱的私人電話,因為家裏除了我和文菱以外,大家都有手機,座機也便顯得多餘起來。但是每到晚上或者休息日時,整套公寓便充斥著電話鈴聲,而他們都是打來找文菱的。有時我會想為什麼沒有人給我打電話呢,然後才會意識到自己沒有將電話號碼告訴過任何人。
那天是星期六,我在房間裏聽見客廳裏的電話鈴聲,卻沒有去接的意識,它必定不屬於我。我心裏默數著電話鈴聲,在它呼哧呼哧地響過第三遍後,文菱開始甜甜地說話。
我繼續低頭看手裏的小說,對她的談話內容沒有任何興趣。
突然有人推門進來,“找你的。”是文菱。
“誰?”
“你聽不就知道了嗎?”
“哦。”
“還有,以後自己接電話,怎麼跟一大小姐似的,我又不是跑腿的。”
“大小姐說的是,但是如果大小姐下次要進別人的房間,請敲門。”
“這是我家,我進小乞丐的房間,犯得著敲門嘛。”說完便揚長而去。
其實文菱是個可愛的女孩子,敢愛敢恨,明明了了,說白了就是單純,沒有絲毫的掩飾,反而更好相處,不用費勁心思。
電話是母親打來的,她的聲音平靜地嚴肅。她說:“蘇錦,我現在火車站,你過來。”
我心裏很不安,問:“去哪?要離開文家?”
“你馬上過來。”
我環視周遭,“我想收拾一些東西。”
“不用了,我們還會回來的,我已經給文先生說好了,我們是去你小姨家的。”
我知道一定是有不好的事情發生了,是外婆,是蕭青卿,還是大耳朵?有人說:我猜中了開始,卻猜錯了結尾。而我卻也是猜中了開端,還來不及猜測過程,亦是看見了血淋淋的結尾。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蘇秦,期間相隔了四年。我死死地盯著眼前的蘇秦看,隔著鐵窗,仿佛隔著整個世界。
蘇秦留著短短的頭發,能清楚地看見他青色的頭頂,他臉色蒼白,臉上有許些胡渣,嘴唇幹裂,滲出一些血絲來,眼睛下方是濃濃的黑眼圈,眼神空洞。
我突然想起蕭青卿來,如果她看見此時的蘇秦,她還會覺得他依然是彼時“好看”的蘇秦嗎?我想我是不會告訴蕭青卿的,因為蘇秦隻是她少女時的一個夢,易碎而不真實的情懷,也許她終將會忘卻,但我仍會小心翼翼地為她收藏,我的小表姐,她值得我這樣做。
蘇秦揚起笑容看著我和母親,不說話,臉上帶有一抹尷尬。
母親哽咽著說:“秦兒,你怎麼走到這一步了?”
“你能帶妹妹來看我,我真的很高興。”蘇秦看向我,眼睛瞬間便溫暖起來,“妹妹,我是你大哥,蘇秦,你還記得我四年前曾經去找過你嗎?”
我點頭,心裏開始莫名地憂傷,原來親情的牽絆,從未決絕。“蘇秦,你發生了什麼?”
蘇秦並不介意我直呼他的名字,他始終微笑地講述著關於自己的事情,簡單的字句,語氣平靜,平靜地若一汪湛藍的天空,仿佛他不是主角,而是路經的過人,看盡千萬變化。
十四年前父母親離異,蘇秦隨了父親,父親很快地再婚,繼母是個有錢的離異女子,並不是心懷惡意的人,但蘇秦還是不喜歡她,因為他的母親隻有一個,因此經常和父親爭吵。蘇秦十四歲的時候,繼母生下一個女孩,父親堅持要取名為蘇錦,蘇秦為此大鬧了一場,然後離開了那個。那個家裏有兩個女人,卻都不是他想念的人。此後蘇秦靠做一些零散的工作來維持自己的生計,很辛苦,但是很幸福,他想要變得強大,然後有足夠的力量去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
十八歲的時候,仍然柔弱的蘇秦遇到了唐嬋,比他大三歲的女子,她愛他,很深的愛意,蘇秦接受了唐嬋,因為她讓他想起自己的妹妹,蘇錦,都是命運坎坷的女子。唐嬋原是某個酒吧的做台小姐,姿色絕豔,遇到蘇秦後便安然地生活,卻瞞著蘇秦在酒吧裏販毒,最後東窗事發,蘇秦承擔下所有的事情。
母親問蘇秦:“為什麼要這樣做?唐嬋值得嗎?”
蘇秦笑了,明朗的樣子,我似乎看見有千朵萬朵的太陽在他的臉上盛開。“一年前唐嬋生下蘇酥,我想蘇酥更需要母親。”
母親的眼淚簌簌而下,她極度地抑製住自己的情緒,“蘇秦,對不起,都是我的錯,當初我應該帶你和我們一起離開的。”
蘇秦沒有安慰母親,但是我知道他並沒有責備母親的意思,他隻是無奈,無奈生活的造作,無奈情感的羈絆,無奈世界的變遷。
最後當蘇秦離開時,我看著他微駝的後背,看著看著就哭了,我想向他道歉,四年前他並沒有作賤我,也沒有作賤他自己,而是整個世界作賤他。
俊朗善良的少年啊,你是女子心悸的漣漪,卻亦是世間筆下的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