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長安死於戰場。得了一筆不菲的撫恤。軍營中可憐這個初次上戰場就陣亡的夥子。也覺得他平日裏手腳勤快,饅頭蒸地好,還會時不時打點野兔野雞貼補傷員。於是一人從軍俸中取了一部分,湊了湊,一起連同撫恤金都給了徐長安的家人。
這筆豐厚的撫恤銀兩,救活了他父親的命。
他父親死裏逃生,繼續可以跛著一隻腳在家中的院子裏走動。除了治病,那筆錢可以令徐長生一家暫時不用為了生計發愁。父親就在院子裏坐著曬太陽,他已經長大到能跑能跳的妹妹,舉著一根粘糖在舔,舔地滿臉都是。像個花貓。
她懵懵懂懂走到老父麵前,見他滿臉都是渾濁的淚,她不知如何是好,隻把手上的麥芽糖遞到他嘴邊。父親摟著妹妹,無聲的哭。
徐長安知道父親是在哭他。
哭他陣亡,哭他們徐家從此絕後。哭他無用,自己一條老命,要讓自己年輕的兒子來換。
他風燭殘年,卻拖著一輪朝陽下深深的水潭。
徐長生在不遠處看了三。他並未蒙麵,因為他打賭父親已經根本認不出來他。他養許久,到拖著尚未痊愈的身體長途跋涉歸鄉,他早已經瘦弱不堪,皮包骨頭。
他眼下的模樣,倒是真真正正地,像個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一樣。
這個念頭,是從他中刀之後才有的。他之前負責清理戰場。他知道順序。而現在負責清理的,定然是之前在夥房見到的兩個不成氣候的子。那兩個子估計還沒來得及怎樣,就會被眼前滿眼的屍體嚇得尿了褲子。如何會認真分辨他有無真正斷氣?
機會隻有這一次。
他當初第二回就敢翻開屍體拽出完好的兵器,到那個時候,那兩個鼻涕鬼估計就瞞不過了。戰爭使人成長,而成長的速度因人而異。他不敢保證自己可以真正低看這兩個鬼。
於是機會隻有這一次。
他成功了。
色皆晚。他費力從死人堆裏爬出。最後看了一眼身邊那些熟悉或者不熟悉的臉。頭也不回的奔向了茫茫不見盡頭的森林。
他帶走了一柄斷了弦的弓,一些羽尾受損的長箭。一個稍微還可以修複的箭筒。
他在林中走了三。這三時間,他用陷阱弄死了一隻狼,用狼尾巴上的毛,搓成新的弓弦。他又在鵝卵石上把那些鈍的箭頭磨地鋒利。
他終於又有了襯手的武器。
徐長安對自己的逃亡並不是沒有一絲的愧疚。可是他無奈。他從同鄉那邊知道家裏鬧著瘟疫。鎮上已經有多人染病去世。且去世者不可安葬,要一把火燒掉,這是官令,不可違背。到處都是醋水和石灰水的味道。人人掩口鼻匆匆過市,人心不安。
且這病古怪,不知源頭。大多死者生前發熱抽搐咳嗽不止。
那西街的老李頭,多年咳疾,如今因為這場瘟疫,被家人趕出,露宿街頭。住破廟,隻得好心人偶爾把飯食送到廟口,苟延殘喘。
如今春日夜寒,如何熬得住?老李頭的咳嗽越發響,街坊四鄰半夜都能驚嚇而醒來,狗吠,二啼哭,大人怒罵,日日不安。
信中提到,鎮上有醫館可以治,可是藥費極重,隔壁的老跛頭似乎也染上了,自己把自己關在拆房不許妻兒接近,似乎要自生自滅。
同鄉的信中寫,若是自己也如此不幸,大概也會把自己關著,一把火燒死自己。
同鄉讀信,讀一遍,再讀一遍。然後再也看不清楚信上的筆墨。
同鄉是個魁梧的漢子,大手大腳,平時聲音洪亮,走路咚咚有聲。上戰場也是個好漢,大腿挨了一刀見了骨頭都沒皺眉頭一下。可是眼下同鄉哭的淚如雨下。很快沾濕了信紙。
徐長安也跟著哭,他的信中隻道平安,問他長高沒,問他吃得飽?穿得暖?叫他好好幹。一字不提家中事務。可是,隔壁的老跛頭,就是他爹。
他爹在鎮上,人人都叫他老跛頭。
因為他一雙跛腳。
時間久了,有時候街坊連他姓什麼都能忘了。
他是長安的爹,老跛頭呢。
在大戰前一晚上。同鄉叫他出來。給他展示自己的積蓄,東西,收的物件,一件新衣裳,一雙新的靴子。他,若是自己明戰死了,就把這些連同他的撫恤一起帶回去。
同鄉,他的兵齡撫恤能多領一點。這樣除了看病,還能夠下半輩子家裏花。足夠了。他死了也能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