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在吃了。
泥土在我的刨扒下醜惡不堪,像是一張容貌盡毀的臉,泛出肮髒得令人發麻的腐酸,仿佛怨毒的詛咒逼入鼻腔在腦顱間紮下劇毒的根。混雜著泥沙的血肉腐臭不堪,粗礪的沙石在唇齒間摩挲,那觸感出奇曼妙,猶如自口舌間長出一枝菡萏。
那業火般的狂花倏忽開綻,將意識焚燒得微微有些清醒,我下意識地四處打量,手邊的屍體半邊隱沒在土塵間,殘破的裲襠甲下微微露出血染的袴褶,一半臉上滿是浮灰,令一半已被野犬齧去,血肉模糊,變成血窟窿的的眼睛猶如深寒的穴墓,讓人看一眼,就生怕被吸了進去。
那似乎還是很年輕的麵孔。
是打仗了嗎?
是吧。
可我更關心的卻是那被奪去了一半的臉孔——那隻枯瘦的野獸,在哪裏呢?
腳畔的石子發出尖銳的冷嘲,慘豔的獸血在尖端招搖。
血石耀武揚威的姿態讓我不由循著遍地狼藉看過去——那同我爭食的野犬蜷縮在屍堆後,被尖石劃破了腸肚,奔逃不能。
我居然敢和這紅眼的野獸搏命——彼時,我是連鄰家的大黃狗都害怕的呀。
鄰家……像是向水麵擲出一枚光潔的卵石,擊打得心神一陣空明,卻不等想起來什麼,便又帶著塵世的光澤沉入了緘默的死水,眼前留下的隻有晃動的碎影花紋,卻終是捉不住了。
那隻半死不活的野犬,也一並吃掉嗎?我看到它眼中巨大的恐懼,那恐懼一如頭頂的大黑天,周天都是黑黢黢的雲,卻沒有一滴雨。
可我是誰呢?是人是鬼?不記得了。
我所記得的就隻有——餓!
喉頭像是長出了無數張嘴,密密麻麻,每一張都狂叫著“餓,餓,餓啊!”
接著空腹發出了淒絕的呐喊,每一聲似都滲出血來——“吃,吃,吃吧!”
我,是不是已化作餓鬼了?
不假思索,我緩緩地,緩緩地向著那垂死的野獸靠攏。
哪怕喝一口溫暖的鮮血也好啊,我都快要凍僵了。隻一口,一口就好。
那半死的畜生居然露出了絕望的眼神。
絕望又怎麼樣,這亂世裏,哪個不絕望呢?人命尚如草芥,誰還管一條野犬呢?
“瑤兒!是瑤兒嗎!”屍堆間莫明隆起的聲音像是野鬼勾魂的呼喚,連帶著哭腔直抵耳膜,蕩開一陣眩暈。
我循聲望去,那枯敗的亡木下隱隱露出些晃動的人影。
來接我的嗎,夜行的魂使?
他們漸漸走近,蒙塵狼狽的臉孔上盡是難以置信的表情。那是隻有人才會有的表情,驚愕的,鄙夷的,冷漠的。
隻有一個女人,麵帶狂喜,掙脫了拉扯著她的漢子,脫離人群。
我是認得她的。
“瑤兒……是我的瑤兒嗎……”她狂奔過來,一把將我抱在懷裏,失聲慟哭,“你沒事……太好了,我的瑤兒沒事……”
“娘……我……”本能的反應冰釋了饑餓帶來的瘋狂,全身遍布的血脈在瞬間緩和了本能的衝動,“我逃回來了。”
我撲在她懷裏大哭起來。
是了,我叫文瑤啊。
我是冉魏的子民。先前也做過石趙的子民。
可國傾了,家亡了。不過一朝一夕。
君臣既死國,黎民何聊生?
數十萬漢民南渡投晉,不料半途遭截擊,幾乎死傷殆盡,勉強逃出的流民已饑寒交迫,難以為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