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見周遭白骨嶙峋,刳腹折頤,首身分離,依稀是未長成的孩子的遺體。而我竟遙遙站在寒骨堆砌的塔頂,俯視著那些圍聚在一起的,猶如狂歡野獸般的人們,爭搶著一具腐敗的屍體。
那是可以果腹的東西!
遵從著饑餓的感召,我滑下了屍骨之塔,百萬昏鴉於那一刻發出滅頂的嘶叫,猶如夜的碎片紛紛揚揚,吞滅了永夜前的最後一絲光。
它們興奮異常,像是服食了烈酒浸潤的屍毒,瘋蒙的世界在烏黑的翎羽間生長。
我看到暴骨草澤、頭顱僵仆的屍首,有著張熟悉的麵容,雖然肮髒的染著血色和土塵的衣袂上,已看不出三色交織的忍冬花紋。
可那是……是文瑤呀!
還很稚嫩的臉龐上,秀眉斂著苦悲,自她灰白的眼睛裏爬出碧綠的蟲豸,生與死恰似一對怨侶,在此刻,決絕中透著癡纏。
怎麼可以……吃掉文瑤呢?怎麼可以,吃掉同類呢?
隨著我遲滯的動作,空洞的軀殼中響起了淒絕的哭泣和冷酷的嘲笑,那是植入魂靈的毒藥,催發著瘋狂的意識如受驚的奔馬,不可控製。
我看到文玖也在流民其中,他潸然涕下,卻還是在吃,不停歇,不間斷,和所有人一樣,瘋搶著那腐屍。
“不去吃嗎?你不餓嗎?”自翕張的唇齒間嗬出如水清音。文瑤的冥魂不知何時站到我身邊,漠然地,或許帶著絲悲哀地望著自己被分食的軀體。
這場景詭異之至。那是離魂注視著前世,卻無能為力。
這,居然是比拋棄更恐怖的事情。
他們吃了她!吃了他!吃了他們!
那堆砌成塔的遺骨,莫非就是被吃掉的孩子?
從文瑤口中發出無數悲鳴,噪雜的,哀痛的,迷惘的,憤恨的……
卻沒有一種是正麵的。
那些類似於貓叫的聲音撩撥著每一寸肌膚,每一根毛發,戰栗細入肌理。被血親吃掉果腹的孩子們,在我眼前,盡情宣泄著切齒的怨痛和刻骨的憎恨。
就在唇齒的摩挲與血肉的流逝間,那些無憂無慮不辨正邪的孩子於短短一瞬明白了世人需要一輩子去品嚐和理解的苦恨與人心。
“不……你承受的太多了……不要再看了,不要再看了!”我死死蒙住她的眼睛。
“沒用的,子夜。就算眼睛被蒙上,也一樣是看得見的,隻要你目之所及,百鬼、妖魔就存在,當然,還有別人希冀看到的往昔。”
我終於知道,是因為我看得到啊!因為我看得到,所以這些幻象才存在,不滅不散,真實得讓人發指。
為什麼?為什麼我要看得見,我不想!我不想!隻因為我看得見,那些可憐的孩子才會再度陷入絕望裏。
如果,如果我看不見,該多好!
我捂住雙眼,強行壓抑著欲哭的悲傷。
“看不到不等於不存在呀。”她的手輕輕滑過我的麵頰,有幻彩透過指縫,擦過我的瞳,遺落下蕭索的冰冷,那根莖蜿蜒的忍冬卷草埋入了我眼底,直長到心間,“隻有你是不一樣的,你竟會為了萍水相逢的我不顧己身的饑寒,子夜,和他們是不一樣的……”
我聽著她說下去,眼底心頭的花草盛茂繁集,遮掩了慘景涼天:“和我們在一起吧,我們才是一樣的……”
那一刻,所有旖旎的紅塵盛景都一一頹敗成無聲勝有聲的死寂,所有迤邐的殊色媚顏都紛紛崩解成無情卻有情的玄青。
如此人世,何必相依?
人生如此,去留無意。
“在一起吧,成為我們的一員吧。”長在眼底忍冬藤上的,不是葉子,是招搖的手,沉湎在棄世的絕望間,編織著一場遠離人間的華夢。
西看,並無極樂淨土,日殉羽淵,流沙漭洋,萬象歸一。
東望,亦無琉璃寶地,諸行無常,三生無端,血海無極。
北顧,絕無桫欏雙樹,跡滅兩河,龍鬼摧心,枯榮兩寂。
江南,江南正是好時節。
卻,猶在夢裏。
我就像是所有絕望的孩子,遙望江南,卻隻望穿了眼目萬裏,望斷了愁腸千回。
是的,絕望的人世,何須眷戀?
坐擁這些汙濁的私欲惡性,倒不如變成異類。
我身之輕,似已拋卻肉體,飄飄茫茫,曳波踏雲。
“霧雨淫淫,白皓膠隻。魂乎無東!湯穀寂寥隻……鰅鱅短狐,王虺騫隻。魂乎無南!蜮傷躬隻……長爪踞牙,誒笑狂隻。魂乎無西!多害傷隻……天白顥顥,寒凝凝隻。魂乎無往!盈北極隻。魂魄歸來!”
空杳間,卻聽有人淺聲吟唱,聲若歸鴻回雁,繞峰不絕,仿佛繞緊了千年糾纏不絕的時光,將那闕輕音打磨得煜然成芒。
是誰,唱出這一篇《大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