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祥的念頭陡生,我驚惶地想要掙脫遊藤走蔓的禁錮,一絲涼意卻繞上我的手,低頭看,纏上手腕的,竟是條吐信的青蛇,如豆的光火湮在兩眼中,森冷煢孑。
“喂,把眼睛給我吧。”婉轉的童聲清越動聽,纏繞著手腕的蛇軀退卻了寒涼,再看去,已是隻白胖的小手。
“你是誰?”我又驚又恐地望著突然出現的女童,忽想到昨夜夢裏的少年,不知為何,兩人的身影渺然疊聚在一起。
“把眼睛給我。”女童眯起眼睛笑了起來,另一隻手伸來,眼看就要觸到我的眸子。
“才不要!你走開!”我大聲喝止,這個戴著金銀耳環的奇怪女孩卻沒有絲毫地退縮,嬌小的身軀迸發出的是我無從抗拒的大力。
爭執間,阿姐給我的那包魚幹墜落在地,散開。
“咦?”女童大大的眼睛睜得更圓,粉嫩的小臉上驚喜非常,已顧不得我,彎下腰撿那些幹魚。
趁這空當,我急忙逃之夭夭。
因奔走得匆忙,忽地眼前一陣昏花,竟不留神撞到了人。
“對不起……”我顧不得自身的踉蹌,連忙致歉,腳步雖不想停,卻被那人扶住了肩,穩穩站住。
有一襲風吹動了落雪的海棠,斜枝驚顫,羸弱不經霜華,春枝鵝黃抽發,氤氳的木香襲麵,正是上品的西府棠。一樹春華流露出長夢初醒的疏離散懶,被薄羽似的雪壓低了姿態,似若一抹朱唇,未嚐新吻,已倦乏了等待,遁入空門。唯有隻寶鏡翠鳳蝶,不離不棄,暖曙為姿,涼天化裳,摘月成紋,折星做斑,妖藍魘黑,飛金描銀,驚擾著障眼紅塵。
咦?可是這個季節怎麼還會有海棠呢?
我的目光不由沿著那鬥折的淺灰綠色枝幹上移,淒綠媚紫的衽上繡著隻白孔雀,粉睛雪翎,紅喙金冠,長尾剛好拖曳在海棠花上,可不正像是羽裂的晴雪?孔雀口銜一隻粲豔的牡丹,幽雅盛放在凸翹的鎖骨邊,洋紅襯著玉白,好一番妍麗明灼。
“九……九公子……”我被那身華服耀花了眼——本朝頗重玄學,男子猶愛寬衫廣袖,褒衣博帶,眼前這人的衣著實在太出挑,以至於同他素未謀麵的我直呼出他的名諱。
“你認得我?認得便好。”他露出了優雅甚至有些靦腆的微笑。
這樣俊雅恍若霽雪初晴,澤蘭眠霧的男子,怎會是阿姐和白烏口中的那個……守財奴?!
我揉了揉眼睛,這回看得更真切,他的眼睛是三千弱水下廖默的光陰,熹微的掠影間,露出綿密的金沙,最是人間留不住,泄指而逝,徒增了聲歎,將那一身風花雪月振落,殘香留駐。
不知為什麼,這青年讓人感到無比心安,竟讓我一時忘記了要我眼睛的怪女童。
“該把東西還給我了吧?”他依舊在微笑,舉手投足出塵的素靜讓我無所適從。
見我半晌不答話,他隻得又說:“那支玉搔頭,在你那兒吧?”
“在……不在……”我想到那支被我折成兩段的玉簪,慌忙掩飾,繚亂的驚神觸到他春雪微煦的眼睛,隻得放棄了遮掩,“在……”
“好孩子。”他竟笑著摸了摸我的頭,“帶我去取。”
“不行……有人……有人要挖我的眼睛!”我猛地想起了自己還身處險境,旋即回視。
這一番躑躅,那怪女孩就要追上來了!
我顧不得向九公子解釋更多,舉步便要亡命,卻不想他輕輕將我掩到身後。
“那麼——明王——”隨著他的一聲呼喚,衣衽上的白孔雀居然微微振起了霞雲般耀麗的翅膀,兩支長長的尾羽落在九公子掌心,看不見的漣漪似在光影的罅隙間激蕩。
那一對柔媚近乎妖嬈的尾羽,可不正像是舒張的倦眼?目光繾綣而搖曳,有著虛茫的焦點,深邃又幽遠。
他又回過手腕,輕輕遮住我的眼:“噤聲。”
“嗬嗬,九公子,久違了。”聽聲音,女童已走近,笑嘻嘻地招呼。
“不久,也就千八百年吧。上回欠我的荀草,連本加利算起來,也該有……”
他的話語被女童生生打斷,女聲中已有了極大的不快:“先算新賬再提舊債。”
“新賬?”九公子聞言笑道,“在我開的客棧裏裝神弄鬼嚇死了兩個人,搞得建康城內人心惶惶,若不是我施了個幻術遮掩過去,現在連生意都沒法子做,這可算新賬?”
“那兩人掘墓摸金,打擾了我朋友的清靜,就是活該!倒是九公子你,藏汙納垢,包庇我的仇家,難道不該向我賠不是?”那女童竟也不謙不讓,針鋒相對。
“哈哈,竟成我的過錯了?”九公子聲調雅致,從容不迫,“你說那兩人盜得玉搔頭是你朋友之物,現在賣給我的玉簪自己飛了,你是不是該替為償還?”原來在嬰短閣碰壁後,那兩個盜墓者便將玉簪賣給了九公子。
“不管不管!”女童耍賴,“這些統統是舊賬,你得把你身後那小家夥的眼睛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