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長命縷(七)(1 / 1)

“原諒我的私心,將你嚇成這個樣子。我這麼做,為的是蕙娘的願望。倘若不解開你的心結,無論於你還是於蕙娘,都不是一個好的結果。如你所見,我是棲居在高丘廟前神木上的死魂,時間久了,就被人們誤認為是高丘神。你娘虔誠供奉我,我便報答於她。你一定疑惑,為什麼我生著和你母親一樣的容貌?那是因為,過對於去的相貌,我已經記不得了。我先前所說的那個故事,是我自己的故事。我娘在出嫁前被村裏的長老玷汙,長老編造了狐狸的故事,將自己所做的醜事掩蓋下去。我娘在生下了我後羞愧自盡。十六歲那年,那個不顧倫常的惡心男人居然又妄圖討我做妾,我抵死不從,他便汙蔑我是狐妖,將我活活釘死在神木上。哎,我和你一樣,到現在,頭還會痛呢。” 那女子自嘲似地一笑,笑容又甜美又悲哀,“人類啊,總把一切推到高丘神身上,什麼高丘神震怒,高丘神索要貢品,最離譜的是高丘神娶新婦,哈哈,我本就是個女子,可怎麼娶妻呢?一切都不過是他們為自己犯下的罪孽尋找借口而已。”

龍景雲癡癡地聽她講完這一切。妖鬼尚且知恩圖報,可他又拿什麼回報母親的養育之恩呢?

“多謝您。”女子回身向小謝行了一禮,“因我的私念,耽誤了您的公事實在是抱歉。”

“不必客氣,不過是順路而已。”小謝搖了搖手,“更何況,我是個愛聽故事的人。”

女子淡淡一笑,再度轉向龍景雲:“雨停了,阿蓬,該啟程了。”

說罷,她的身形漸漸湮沒在黑暗中,而老者、青年和獵戶則變成了野鼠、狐狸和鬆鼠,同她一起消失了。

“來吧,龍兄,我送你最後一程。”小謝微笑著擊了兩下掌,黑暗退卻,眼前依舊是蕭索輪囷的神廟,卻有天光照入。

神祠裏照舊懸掛著長長短短的五色縷,那顏色也像這破敗的屋子一樣透著汙濁。

而龍景雲隻是望向一個蜷縮在肮髒角落中沉眠的老婦。

他不知道,母親這些年來是怎樣度過的。村民的冷眼和唾棄,即便是現在想起來,也讓他心有餘悸。

現在,他那曾經美麗的母親,也變得如同朽木一般,褶皺的皮膚裹著一副瘦骨,枯槁、憔悴,毫無生氣。

到底是什麼力量,讓她堅定不移?

她不顧一切,放棄尊嚴地活下來,活下來是為了誰?

摔斷了腿,一輩子都再沒能走出過荊山的母親啊,她所能想到的,做到的,唯一可以與兒子重逢的方式,就隻有等待。

龍景雲都明白了,他感激地回過頭,看到牛車旁的白衣少年,也正微笑著看他。

你相信招魂嗎?生魂也好,死靈也好,隻有最純粹的思念,能讓魂魄歸來。

“不必謝我。也不必謝高丘神。”名為小謝的少年道,“真正想讓你回來的,是你母親的思念。如今,前緣已盡,便可前往奈何橋畔,輪回往生。”

無可留戀。人世間最痛苦的,莫過於死別。

然而比死別更痛苦的,是覆水難收的悔恨。

龍景雲握住老母幹枯的手,睡夢中的老嫗也像是感應到了什麼一樣,收緊了五指,雖然那裏什麼都沒有。

隻要活著,就什麼都有希望。可是,倘若死了呢?

“壽夭禍福,每每看到這些卻無動於衷的司命,該有顆怎樣的心啊?”小謝倚著牛車,自言自語,“人類那麼善於後悔,而我至少還有替他們彌補心願的機會,這樣也算不錯。”

“哼。唯有你做事拖拖拉拉,還喜歡沾沾自喜。”小謝正說著,卻見一名黑衣少女騎著烏黑的高頭大馬,冷冷衝他道,“還不快拿著陰陽符回去複命。”

小謝低頭看了看手中,一束五色縷躺在掌心,他淡淡一笑,翻身上了牛車,同那黑衣少女一道消失在暮色裏。

不會有活人知道這對少年男女是誰。

也不會有人知道小謝生前的名字,他叫謝必安。

“有人說人在死前,會將生時經曆過的事情一一憶起。還有人說,瀕死時記起的是心中最深的掛念。”武羅一口氣講完整個故事,“咕咚咕咚”喝了兩口水,又接著說:“荊山塌方之處,人們在被挖出的屍體中,發現有一具最奇怪。憑著他隨身的印信尚能分辨出他的身份,他是江陵大商戶龍家的贅婿。說他奇怪,是因為他臉上竟沒有一點恐懼,相反,他是微笑著的,就好像得到了極大的解脫一般。”

我問武羅:“那蕙娘後來怎樣了?”

“不知道。”

這算什麼回答啊?我剛想抱怨,卻聽阿姐道:“好了子夜,輪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