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要破了。
壽春這座最後的郢都即將變成噩夢滋生的鬼域。楚國八百年的國祚也將化作比高唐雲霧還飄渺的泡影。
景鄉帶領殘部撤回壽郢時,他隻看到即將到來的死亡。每一個人臉上,無一例外的是恐懼與絕望。那個盛極一時,幾乎將神州整個南方納入版圖的楚,好像從未存在過。
楚人的魂去哪裏了?景鄉說不清楚。
郢都內大約隻有一個人說得清楚。可是那個人幾乎已經被所有人遺忘了。
在與秦軍最終的血戰到來之前,景鄉隻能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去見她。
那個人已經很老了,她似乎是懷王某個不受寵的女兒,襄王和春申君異母的姊妹,在她漫長的人生中,曾見過巫山雲,雲夢水,那是楚國一塊又一塊失落的版圖,一點一點拚湊成她不可回溯的記憶。
可她很久都不說話了。所有楚民都知曉她是太一神的使者,是神諭的傳遞者,可神的使者自考烈王即位後,就幾乎再沒對她的子民們說過一句話。
神離棄了眾生,眾生複又離棄了神的使者。神廟荒敗得像是神巫本身,甚至連項燕的軍隊出征前都不再至神廟中問卜。
此刻,神巫望著眼前走投無路衝入神廟的年輕人。他身上滿是血光,如一層濃霧,將他疲憊而頹喪的麵孔映得更加迷茫。
“秦軍掠地,郢都已被王翦的大軍圍困,隻求神巫向神祈求,救救楚國。”
“景將軍,這是天命。天命不可違。莫說八百年基業,就算再有八百年,又能如何?”老邁的靈巫並不曾開口,可她的聲音卻擊中了景鄉的胸口,在他腦海中盤桓不休,“太一神舍棄了我們。”
“國亡既是天命,無力扭轉,那麼請神巫救救景鄉。”
——這才是真正的目的吧。神巫心頭冷笑,將國家作為幌子,還不是為了一己之私?楚人的大義和忠貞,早就隨著那一襲白衣,沒入汨羅的長波裏。
“迎神必先愉神,而今神廟已經荒敗了,無一物可以與神通靈。”神巫仍想讓這年輕人放棄這愚蠢的念頭——隻期待神的拯救,卻不知自救,這才是眾神離棄楚國的原因吧。
卻不料景鄉呈上一物:“這是昔年祖父留給景鄉的遺物,據說是出自巫山高唐觀中。祖父言這玉佩乃是故友所贈,以此可向巫山神女許一個願望。”
仿佛被觸動了什麼,神巫猛然抬起了頭,那蒼老的麵容上唯有一雙眼睛清亮如初,她恍惚的神情一瞬而過,卻好像開啟了時光的帷幕。
癡人啊癡人,你可知所謂的巫山神女是誰?
眼前依稀浮現出恍若隔世的幻景,才氣縱橫,溫潤如玉的少年人,在巫山風嵐煙氣中孑然而立,宛若上古傳說中的雲中君。
子淵呀子淵,萬難料想,你竟連這玉佩也贈予他人,你就這樣將荊楚的一切拋卻,千秋萬代後,誰又知你同夫子一樣,曾是那千古傷心人?
“既如此,不知將軍有何願望?”神巫的嘴唇依舊沒有動,隻是她的聲音如冷風般灌滿了整個廟宇。
“改命。我要改命。”景鄉迫切地向前探了探身子。
改命?冷笑從心底溢出,爬上了神巫溝壑縱橫的臉龐。在她長而又長的生命裏,已不知有多少人妄圖逆天而行。此刻郢都就要破了,眼前之人卻妄想擅改天命,臨陣脫逃,果然在楚國宗室裏再無一個錚錚鐵骨的好男兒。
如此楚國,焉能不亡?
“改命,你可得一時之命,卻要以百世還這一時。”神巫的聲音衝騰在空曠的神廟裏。
“景鄉願意。”
神巫長長歎息:“太一神已不在此間,但我可以替你祈求另一位。”
靈衣兮被被,玉佩兮陸離。扶乩的沙盤中升起嫋嫋的幻影,光華蓋世。琥珀色的眼睛開啟,風雲四合,神靈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