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瑤琴弦斷:愚癡(1 / 3)

金皇統元年,是南宋紹興十一年,二月。此時,生在江南水鄉的人們,已經漸漸淡忘了那場壯烈的朱仙鎮之戰。盡管,那也不過是半年多之前的事情。

江西,廬山。冰雪初融,春寒料峭。千尺瀑布下,一片浩湯。朦朧霧裏,坐著一個青衫男子、一個灰袍老僧,相對無言。

灰袍老僧道:“阿彌陀佛,老衲已將來意言明,施主可有答案了嗎?”

老僧白須飄飄,神色湛然,雙目之中總含著悲憫之情,卻是少林寺方丈忘空。

那青衫男子,胡須極長,雙眼被藥膏紗布裹住,卻是嶽飛。他靜靜地坐在一塊山石上,側耳細聽。身後,瀑布隆隆如雷,仿佛萬馬千軍,滾滾狼煙。恍然間,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夢中的戰場,麵前是那滾滾黃河,在慟哭、在咆哮……

半個月前,已成當朝宰相的秦檜,親自帶著皇上旨意、千斤重禮,不遠萬裏從臨安來到廬山。當時,秦檜恭順有禮,的每一句話嶽飛都記在心裏:完顏宗弼再次揮師南下,兵分幾路,渡過長江,直指都城。韓世忠、劉琦、張俊等名將已全數出戰。高宗詔命,請嶽飛出山,帶軍馳援江州,拱衛淮西,並許諾了無數好處,高官厚祿。

嶽飛拒絕了,他自己眼疾惡化,已經無法再帶兵打仗。

其實,他隻是累了、厭倦了。他總是在夢中驚醒,回想起半年前,他接到那從未有過的十二道連發金牌,不得不帶軍撤退。百姓聞訊,黑壓壓的一片,攔阻在他的馬前,哭訴著:“我等戴香盆、運糧草以迎官軍,金人悉知。相公去,我輩無噍類矣。”

他心如刀絞,卻什麼都做不了,含淚取出詔書,哽咽道:“吾不得擅留。”哭聲震野。

數日後,大軍撤至蔡州。他沒有想到,當地百姓又都跪在他的軍營前,哀求與部隊一起撤離,不然金軍報複,隻怕又要屠城泄憤。看著無助的鄉親們,看著哇哇啼哭的嬰兒,他最終決定抗旨留軍五日,以掩護當地百姓遷移襄漢。

大軍班師鄂州,他孤身前往臨安朝見。在路上,他得到消息,那些他耗費了十年心血組織的北方忠義軍孤掌難鳴,被金軍鎮壓,剛剛收複的河南地區又重新淪陷。

他一夜未眠,斑駁的白發爬上了他的眉鬢。李夫人看不得丈夫這般抑鬱,帶著他來到江邊遊玩。終於,他悲憤痛惋,仰泣下:“十年之力,廢於一旦!所得諸郡,一旦都休!社稷江山,難以中興!乾坤世界,無由再複!”

李夫人抱著丈夫,淚流滿麵。她貼著丈夫的胸膛,聽著那顆年輕的心髒的跳動,跳得是那樣健壯、那樣有力。可她清楚地聽到,那座在丈夫心中的精神殿堂,正在轟然倒塌。

幾後,他回到行朝,自請抗旨不尊之罪。這一次,君臣之間仿佛達成了某種默契,趙構沒有責備他,隻他功過相抵,不賞不罰。他也不再像往常那樣慷慨陳詞,隻是再三懇請朝廷解除他的軍職,放他歸田而居,讓那些攢足了勁想要他的主和派大臣都愣住了,懷裏揣著奏章,不知該不該拿出來。

然而,趙構卻隻是看著他,露出玩味曖昧的笑意。那笑裏是什麼,他再清楚不過,有驚訝,有得意,有欣喜。最終,卻仍是變成了那種常見的戒懼。之後,便丟下一句“未有息戈之期,朕仍需仰仗愛卿”便駁回了他的奏章,退朝而去。

眾臣議論紛紛,留下他在原地發呆。回府後,他將軍印和帥符都封存起來。重新寫了一封奏章,自己沉屙難起,想要回廬山家中養病。至於自己的軍印帥符,鬥膽請陛下代為保管。原本麾下諸將,各領舊部,分駐京城、蜀州、淮西等地,由陛下派遣。

這次,趙構準了。他看著忙忙碌碌收拾行李的妻子,眼角刻著淡淡的皺紋,烏發也失去了溫華,早已不是當年嫁給他時,那個嬌俏秀毓的少女模樣。他拉過妻子的手,動情道:“孝娥,這麼多年跟著我,苦了你了。”

妻子溫柔地笑笑,搖搖頭,撫著丈夫的臉頰,向往道:“這次回家,我們可以過上舒心的好日子了吧?”嶽飛心中一動,將妻子擁入懷中,喃喃道:“會的,會的……”

幾滴冰水迸起,濺在了嶽飛的臉上,把他從熱血的沙場帶回了冰冷的荒野。他的心漸漸涼了下來,聽見忘空的問話,定定道:“你怎麼替秦檜當起客來了?”

忘空點點頭,又搖搖頭道:“佛觀其行,然更觀其心。老衲確是秦檜請來的,但老衲此行,不是為秦檜做客,而是為下人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