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伊吉司的病情似乎持續在惡化,默勒費烏斯祭司對病情也一直持悲觀的看法……”他找不到機會直接質問傑洛為何不去探望歐伊吉司,因此把話繞了一下;但是聽到的回答,卻讓他更加驚慌。“生死問題哪裏是人所能決定的,全是那孩子命中注定的事,即使去探病,也不能讓垂死的小孩起死回生吧。”傑洛一向不是愛冷嘲熱諷的人,反倒如果是死去的伊利歐斯祭司用這種方式說話,就不會令人感到如此驚訝了。已經無法把話接下去的達夫南,難為情地四處張望。此時有些奇怪的東西映入眼簾,竟有一些看起來像藥瓶的東西,大約四、五個,放在被當作桌麵使用的窗框上,瓶蓋全都打開著!達夫南確實感受到發生了什麼嚴重的事情,仔細地四處察看屋內。奇怪的地方並不隻一、兩處,吃過東西的碗盤被隨手擱置著,好像是忘記了一般;衣服則是顛倒掛著,到處都有東西被隨隨便便堆疊著,亂成一團……這一切都說明了一個事實。達夫南打量了一下傑洛,慢慢伸出指尖,在傑洛的後頸輕輕點了一下;結果正如所料,傑洛身子一震,轉向後方,卻好像完全看不到達夫南伸過去的手臂。“喔,原來是你戳了我一下。”達夫南再也忍不住了,開口說:“我的臉您現在看得見嗎?叔叔,我現在是什麼表情,您看得見嗎?”“……”達夫南頓時感到非常喪氣,因為這是他所有想得到的狀況中最糟糕的,那麼喜好書籍、一生都與書為伍的傑洛,居然看不見了!“怎麼……為什麼那樣……”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達夫南真的覺得非常惋惜,好幾次打開嘴巴,又再閉上,不斷重複著這動作。然後,傑洛用平淡的語氣回答:“我本來視力就一直不好,也許是因為在暗處看太多書吧。伊利歐斯知道我懶得動,所以特別為我製造了用一個開關就可以打開全部窗戶的裝置:而且我也不愛聽外麵吵雜的聲音,所以……”“不是因為那樣……那樣的原因吧……是不是因為這次的事件?那把火……”“多少會有影響吧,嗯……不過左眼還看得見一點點。”傑洛似乎並不想說明自己在火場中失明的狀況。既然沒辦法再追問下去,達夫南再怎麼焦急也沒用。傑洛所說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深深剌痛達夫南的心房。“視力沒有了,而且讀的書也跟著一起沒有了,隻能說是各種因緣際會都配合得恰到好處。”“叔叔!”達夫南緊緊握住傑洛的右手,很清楚自己什麼也幫不上,但是雜亂無章的房子、找不到瓶蓋的藥瓶、被遺忘的碗盤,就算想要整理都不可能了……這些圍繞著傑洛的種種事實,實在是太令他悲傷了。為什麼,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到底是為了什麼!“無論對誰都別說……因為我不想給任何人添麻煩。”“您那是什麼話呀!讓叔叔繼續在這種狀況下生活,我無法坐視不管!”“不,你不要管我。”傑洛突然站了起來,並且伸出手把兩眼蒙住又放開,現在他眼中所見到的世界,是兩眼都看得見的達夫南所無法想像的。傑洛低聲地說:“現在還是能看到一點東西,不過還在漸漸惡化,總有一天會完全看不見。但在那一天來臨之前,請讓我一個人找出解決的辦法吧。即使默勒費烏斯祭司來,也無法讓我看不到的眼睛複明。我之前眼睛就常常覺得視線模糊,他知道我的毛病,我也問過他如何解決視力的事。但我知道自己終究還是會成為島民的負擔,在走到那個地步之前,該讓我有個心理準備才對。對於無法去探視歐伊吉司的事,我一直覺得很抱歉。不過我並不想在那種狀況下被發覺失明的事實,也不想看到島民因驚訝而大呼小叫的情況。請讓我再多一些準備,以後……”不論是誰,要接納自己的缺陷,總是需要花一些時間,當然也有人最後還是無法接受,而將那滿腔的憤怒朝不正確的方向發泄——就像攝政那樣。“好,我知道……”如今傑洛正努力不要再對書籍有任何留戀,自己卻愚蠢地把書帶來,為什麼偏偏會發生這種令人無法想像的事呢。看著傑洛的眼睛忽而可以聚焦,忽而又無法聚焦,達夫南突然對世上所有無法挽回的事情感到十分慨歎。試想,若自己失去了雙手,再也無法握劍,應該是和傑洛現在的心情相似吧。達夫南說道:“對不起……”之後兩個人便久久不說一句話,隻是麵對麵而坐。時間流逝再流逝,要是一切都可以再回到原點,那該有多好啊。如果真可以那樣,不管多久也會靜靜地等待。
達夫南站起來,不知該如何告別。原本隻是點一點頭表示道別,後來才又想到傑洛看不見,於是開口對他說再見。至於要他好好過生活這類的道別語,他就不忍心開口了。傑洛隻是點頭,直到達夫南要走出門口時,耳邊才傳來傑洛低沉的聲音:“我的夢想被火所燒毀……全部……”門關上後,達夫南倚靠著門站立。達夫南想著,自己若不是奈武普利溫的學生,真會說出願意一輩子待在傑洛身旁幫忙的話;那種決定也許隻是一時的情緒,以後也許會後侮,但很明顯地,達夫南現在感到這是自己的責任。但那樣的犧牲任誰也無法輕易做到,恐怕隻有偽君子,才有辦法把那種犧牲視為理所當然地說出口吧。達夫南回想著火災之前在墓地,以及更早之前在藏書館裏述說有關月島的過去與未來的傑洛。傑洛對自己很了解,並認為達夫南可以超越自己的限製,於是將自己無法拋棄的夢想告訴達夫南。然而,對於傑洛所托付的事,達夫南卻無法有所承諾,即使是現在,也一樣沒辦法明確答複。
還記得當他聽到歐伊吉司名字的意思是“苦痛”時,曾經一麵想到他平時受到的欺淩,一麵覺得他的名字實在是非常相符;但是沒想到,他名字所蘊藏的竟是更加殘酷的意義。在他短短的一生中,一直受到他人的壓迫,卑微地生活著,連平時懷抱的夢想都還來不及實現,難道就要這樣消失了嗎?好一個鬱悶的午後。自從在月島生活以後,雖然曆經很多事件,但每次他都認為自己既已離開大陸,就不要再回去,要在月島上堅守崗位——他一直用這樣的信念支持自己。然而,此時此刻的他,卻覺得大陸還好,想要遠離這塊土地的那份心情,深深地攫住且壓迫著達夫南。但是,逃離此處,在全新的地方就能有幸福或有希望嗎?達夫南自己比誰都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希望並不是拋開自己的原有便能重新擁有,而是在堅持到最後不放棄時歸諸於己,這一點達夫南非常清楚。但是現在實在太疲憊了,即使明知道那是沒有用的舉動,他還是非常想要歇息,就像死人那樣長眠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