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陰沉的昏暗中,法師手中那枝紫杉巫杖散放銀灰色光芒。另外一抹微光的移動也吸引亞刃注目,那是他自己手上所執的出鞘短劍,刀身微光忽隱忽現。在偕勒多島海灘上,那條巨龍的義舉相死亡破解捆縛術時,他就是握著自己的劍。此時此地,雖然他不過是個影子,卻是活影子,而且有那把短劍的影子隨行。

別無光亮。這裏很像十一月末烏雲密布之下的向晚時分,空氣陰冷窒悶,雖然還可以看見,但看不清、也看不遠。亞刃認得這地方,就是他夢中出現的不毛荒野。可是現在,他好像比每一次夢中所在的位置都到得遠——遠多了。他無法明辨任何東西,隻知道他與同伴站在一座山峰的斜坡上,他們前麵是道低矮不及膝的石牆。

格得右手仍放在亞刃臂上,他向前走,亞刃陪著,兩人一同跨越那道石牆。

長長的斜坡在他們麵前消失,陷入黑域。

亞刃以為頭頂上方會是沉重壓頂的雲層,伹居然星鬥滿天!他凝望那些星星,覺得心髒好像縮小,內裏發冷。因為那些星星與他生平所見的星星不同。它們毫不閃爍,動也不動地放光。它們是不升不落的星辰,從不曾被任何雲朵遮蓋,也從不曾被日升隱去光芒。它們就這樣在這個旱域綻放死靜微渺的幽光。

格得步上「存在之丘」的外側,開始下坡。亞刃亦步亦趨,他心裏實在怕得要命,但強烈的決心和意向不但使那股恐懼無法掌控他,甚至讓他沒有很清楚覺察到那份恐懼。恐懼於是深埋心底,有如被鎖銬且禁錮在房內的動物那般悲切。

這段下坡路好像走了很久,但也可能很短,因為在此處,時間不走,絲風不吹,星辰不移。他們如此走進了其中一座城市的街道,亞刃見到了從不點燈的房舍窗子,有些房子的門口站著麵容肅靜、兩手空無的亡者。

好幾處市場也都是空的,完全沒有買賣、沒有進出。大家不使用東西,也不製造東西。格得與亞刃單獨穿越這些街道,偶爾看見另外一條街道的轉角有人影,但受限於距離和陰暗,看不太清楚。但第一次見到時,亞刃舉起短劍比指,但格得搖頭繼續走。亞刃再仔細一看,發現那人影是個女人,見到他們,也不逃走,依舊緩步慢行。

他們見到的所有人,或靜靜站著,或漫步徐行,總數倒不多,因為亡者雖眾,這裏地域廣大。隻是不見有人帶傷,不像那個被召喚到過世之處,在白日天光下出現的厄瑞亞拜。也都看不出他們身上有什麼疾患,每一位都完整、都痊愈——不但痛苦痊愈,連生死大難也痊愈了。亞刃原以為他們會個個懷怨抱恨,使人畏懼駭怕,但不然。他們慈容和顏,一絲憤怒和欲望也無;一雙雙空洞的眼睛,一點希望也沒有。

亞刃內心懼怕消失,取代的是深厚的悲憫。假如那層悲憫之下仍有懼怕,也不是為他自己,而是為所有人。因為他見到一同去世的母子,連袂來到這黑域,但那孩子並不跑跳,也不喊叫,母親不抱孩子,甚至也不注目。至於那些為愛而死的情侶,在街上也僅是擦肩而過。

陶匠的軲轆沒在轉動,紡織機空空如也,爐灶無柴無火,完全沒聽見歌唱。

陰暗房舍夾峙的陰暗街道,一直延續。他們走過一條又一條暗街,足下腳步聲是他們所聽見的唯一聲響。街上冷,亞刃一開始沒注意,但它悄悄鑽進他的心靈,也鑽進他的筋肉。他很疲乏:心裏想三日定走不少路了,為什麼還這樣一直走個不停?想著想著,步伐漸漸有點慢下來。

格得突然停步,轉頭看那個站在兩街交叉口的人。那人瘦瘦高高,亞刃覺得見過那麵孔,但想不起是在哪裏。格得張口對他說話——那是他們跨越那道石牆以來,打破沉默的唯一聲音:「啊,索理安吾友,怎麼你也在這裏!」說著,他向這位柔克學院的召喚師傅伸手。

索理安完全沒有響應,依舊靜立不動,麵容也依舊肅靜。可是,格得巫杖的銀光深深射入他那雙空洞的眼睛,總算讓那眼裏有了一點光亮——或者說是眼睛與光亮相迎。格得拉起對方沒有響應的手,又說:「索理安,你在這裏做什麼?你還不是這王國的一員,回去!」「我是跟隨那位『不死者』來的,我迷路了。」召喚師傅的聲音輕柔單調,像夢中囈語。

「上坡,走回石牆去。」格得邊說,邊指著他與亞刃走來的漫長下坡路。

聽了這話,索理安臉上一陣抽搐,宛如獲得一點點希望,但那希望像利劍刺進心中,難以消受。

「我找不到路,」他說:「大師,我找不到路。」「說不定你會找到。」格得說著,擁抱他一下,又繼續前行。後頭的索理安,依舊站在十字路口沒動。

繼續向前走時,亞刃似乎覺得在這個沒有時間的幽暗中,事實上沒有所謂的前進或後退,也沒有向西或向東。要是沒路好走,可有路好出去?他回想他們是怎麼走下山坡的,一路行來,不管怎麼轉彎,始終一直下坡,也始終在這黑暗城市的下坡街道中。所以,倘若要轉回那道石牆,隻要往上爬就是了,爬到山丘頂端,就會找到。但他們沒有回轉,而是肩並肩繼續向前。到底是他跟著格得走?還是他領著格得走?兩人走出城市。亡者無數的這個鄉間,不沉的星辰底下,石礫滿地,但光禿禿的,沒有樹、沒有荊棘、沒有草葉。

也沒有地平線——因為在陰暗中,肉眼無法看得遠。可是前方距離地麵頗遠的天空,卻不見剛才那些不動的小星星。而這片沒有星星的空間呈鋸齒狀傾斜,看起來倒像一列山脈橫亙著。他們繼續向前,鋸齒形狀變得清楚了:是高聳的山巔沒錯,不曾經過風吹雨打的山巔。山頭沒有籠罩白雪輝映星光,都是黑色的。目睹這些山巔,一陣落寞淒涼襲上亞刃心頭,他認得這些山,但他先別過頭不看,之後卻又忍不住回頭注視。亞刃每看一眼山巔,都感到胸口有股冰冷的重壓,精神近乎崩潰。不過,他仍繼續走,還是一直下坡,因為這個地帶全部朝山腳傾斜。最後他問:「大師,這些是——」他手指群山,卻因喉幹而說不下去。

「這些山脈臨接光明世界,」格得回答:「跟那道石牆是一樣的。它們沒別的名字,就叫『苦楚』。有條路橫越貫穿山脈,但亡者禁止攀爬。山路不長,可是很難走。」「我口渴。」亞刃說。想不到他同伴答:「他們這裏,口渴都喝沙子。」兩人繼續走。

亞刃似乎覺得,他同伴的步伐不知何故慢了下來,偶爾甚至有點猶豫。而他自己,盡管疲憊感不斷擴大,倒是一點猶豫也沒有。他知道他們必須往下走,必須繼續走。

所以他們一直走。

有幾次,他們穿過別的亡者城鎮,那裏的屋頂都有角,抵著永遠不動的星星。走過那些城鎮之後,又是不毛之地,寸草不生。有一回,他們一出城鎮,城鎮就立刻消失在暗中,什麼也看不見,隻有前方高聳的山脈漸漸靠近。他們右手邊,山脈斜坡照例隱逝於無形。從跨越那道石牆算起,不知有多久了?「從那個方向過去,有什麼東西?」亞刃渴望聽見有人說話,便小聲問格得。但法師搖頭說:「我不知道。可能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他們所走的方向,斜坡好像愈來愈不陡,但腳底下的地麵,砂礫尖銳,像熔岩渣。他們依舊繼續走,亞刃這時雖然累透,卻已經一點也沒想到要回頭了。為了點亮沉寂的黑暗,也為了減輕內心的疲乏與恐懼,他有一次特別回想一下自己的家鄉。可是他竟然記不起陽光是什麼樣子,也想不起母親的容貌。除了繼續走,別無他途。所以他就這樣繼續走。

他覺察到腳下的地麵平坦了,一旁的格得猶疑一下,於是他也停步。漫長的下坡已終止,盡頭已臨,前頭無路,不須再走了。

他們正置身「苦楚山脈」正下方的穀地。腳底踩的是岩石,四周是摸起來粗糙如熔岩渣的巨礫,好像這狹穀是幹河床,曾有溪河流經此地;也像是因年代久遠而冷卻的熔岩河道,熔岩來自火山,而火山高聳著無情的黑色山巔。

亞刃在黑暗中的這個狹穀裏靜立不動,格得在他身邊也靜立不動。兩人很像那些漫無目的的亡者,默默不語凝望空茫。亞刃略微畏懼地想:「我們走太遠了。」但他並不很害怕。

好像無所謂。

格得把亞刃的想法講出來:「我們走太遠了,回不了頭。」他的聲音雖然不大,但這巨大陰暗的空曠仍舊使它在四周稍微回蕩。回蕩聲讓亞刃的精神略微一振。

他們來這裏,不是希望與所尋找的那個人一會嗎?黑暗中有個聲音說:「你們走得可太遠了。」亞刃回答道:「惟有太遠才夠遠。」「你們已經走到『旱溪』這裏,」那個聲音說:「沒辦法回石牆,沒辦法重返生界了。」「雖然不走那條路,但我們總會知道你走哪條路。」格得在黑暗中這麼說。雖然亞刃與他並肩而立,卻幾乎看不見他,因為高山遮去半數星光,而這條旱溪的河道宛如「黑暗」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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