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亞刃便超前他同伴很遠,四周光線非常微弱,因為光線大都被礫石與河床彎道隱去了。不過,喀布前進的聲音、以及知道喀布就在前方,已足夠指引。路徑漸陡時,亞刃也漸靠近。他們正攀爬一個兩側岩石挾擠的峽穀。這條愈近河源、河床愈窄的旱溪,在峭岸間蜿蜒。石礫在他們腳下帕嚏響,也在他們兩手之下啪嗒響——因為他們非攀爬不可。亞刃覺察出河岸最後一個窄口到了,便向前撲倒喀布,捉住他手臂,迫使他停步。現場有點像石礫凹盆,寬僅五、六尺,要是有河水流聚至此,很可能變成一個池塘。凹盆上方是岩石與熔岩構成的巔危懸崖。懸崖之中有個黑洞——是「旱溪」的源頭。

喀布倒沒嚐試擺脫。格得靠近時,雖然他正轉身麵向亞刃,但他那張沒有眼睛的麵孔被光亮照得清楚。「這裏就是那地方,」他終於這麼說,一種像微笑[E`b小`説`txt下`載`www.txte`b.c`n紛享]的表情,在他唇際成形。「這裏就是你們要找的地方。看見了嗎?到那裏麵就可以獲得重生,隻要跟隨我就行。你會永生不死,屆時我們將一起當王。」亞刃注視那個幹枯的幽暗源頭、那個塵土之口、那個亡魂爬著進入地底黑暗再生為「死者」的地方。它看起來那麼令他嫌惡,以至於他得拚命壓抑欲嘔的感受,才能以嚴厲的聲調說:「讓它闔上!」「它終歸要闔上。」格得來到亞刃身旁說道。這時他兩手和臉孔都炯炯發光,仿佛他是一顆星,落入這無盡的黑夜。在他麵前,那個幹涸源頭、那扇兩界之門大開。它看起來空蕩寬闊,至於深淺如何,無從得知。隻曉得裏麵沒有東西可以讓光亮投射,好讓眼睛能看見。它是個空淵,既沒有光明或黑暗穿透,也沒有生命或死亡進出。什麼東西也沒有,隻是一條哪裏都到不了的路徑。

格得高舉兩手施法。

亞刃依舊抓著喀布的手臂,而這個盲者另一隻可以自由動作的手抵著崖壁岩石,但兩人都被法術力量鎮服,動彈不得。

格得用盡畢生訓練所得的技藝、使盡個人修為而來的猛銳心力,奮力闔上那扇門,使天下再度整合。在他的法力之聲及塑形之手的指揮下,岩石痛苦地慢慢相會,努力並為完整。可是,正當慢慢合攏的同時,現場那道強光卻減弱再減弱,格得兩手和臉孔的光亮漸消,紫杉巫杖的光亮也漸逝,最後隻剩一小抹微光附著。藉由那抹淡淡微光,亞刃看見那扇門幾乎闔上了。

在亞刃押製下,那盲者感覺到岩石在動,覺察到它們在漸漸並攏,也感受到巫藝力量正慢慢鬆弛,漸漸耗盡、用完——他突然大叫一聲:「不!」同時掙脫亞刃的掌握,一撲向前,捉住格得——他盡管眼盲,捕捉仍然有力。他用全身重量把格得壓倒在地,並雙掌合力扼住格得的喉嚨,想使他窒息。

亞刃高舉那把「瑟利耳之劍」,用力把刀鋒刺進那頭密發底下的頸背。

活靈在冥界是有重量的,而那把寶劍的影子也有鋒利的刀緣。刀鋒刺出一個大傷口,割斷喀布的脊骨。寶劍自己的亮光,照見大量黑血湧出。

可是,拚命殺掉「死人」是徒勞的。而喀布是死人,死去多年。所以傷口吞下黑血,又複合了。盲者站起身來,高頭大馬,揮長臂意欲攻擊亞刃,他的麵孔因憤怒及怨恨而扭絞,仿佛到現在他才明白真正的敵人及對手是誰。

最恐怖的是目睹致命劍傷的複合,那種「沒能力死」的情況比任何垂死都駭人。一股嫌惡的怒氣充塞亞刃內心,那是一股發狂般的暴怒,促使他揮舞寶劍再刺下強勁的一刀。喀布頭殼裂開,滿臉汙血,但亞刃不讓傷口複合,緊接著再刺一刀,一直刺到他死去……一旁的格得掙紮著跪立起來,念了短短幾個音。

亞刃立刻住手,仿佛有隻手緊抓著他握劍的手。剛要起身的盲者也完全被鎮住不能動彈。格得有點搖晃地站起來,等他終於站直時,走去麵向懸崖。

「願汝完好!」他聲音清晰,講完,舉起巫杖,在岩石門上用火光線條畫出一個形狀:是「亞格南符」,「終結符文」。那是修補道路、畫在棺蓋上的專用符文。這一來,河床石礫之間便完全沒有縫隙或空洞。那扇門闔上了。

整個「旱域」在他們三人腳下震動。頭頂那片永遠不變的單調天空,一道長長的閃電劃過而後消失。

「藉由『不到時間盡頭不會有人說出口的話』,吾召喚汝。藉由『創造萬物時所講的話』,吾釋放汝。自由去吧!」格得欠身,在雙膝跪地的盲者耳邊、在那些纏結的白發底下,小聲對他說話。

喀布站起來,先慢慢用看得見的雙眼四顧,再看看亞刃,然後看格得。他沒有說話,隻用深黑的雙眼凝視他們。他的麵容已經沒有一絲憤怒、怨恨、悲淒。他慢慢轉身,沿著旱溪河床走去,不久就看不見了。

格得那支紫杉巫杖已完全沒有光亮,臉上也全然無光。他站在黑暗中,亞刃走過來時,他抓著年輕人的臂膀,穩住自己。一陣無淚的抽咽撼動全身。「完成了,」他說:「全部完成了。」「是完成了,親愛的大師。我們得走了。」「噯,我們得回家了。」格得宛如一個惶惑無措或氣衰力竭的人,尾隨亞刃走下河道,在岩石與熔渣之間跌跌絆絆,吃力前行。亞刃陪他。等到旱溪河岸較矮,地麵也較平緩時,他轉身朝向來時那條漫長、無形,直通黑域的斜坡。接著,他轉向。

格得沒有說話。等他們一暫停,他頓時跌坐在熔岩渣地麵上,疲憊不堪,頭也垂了下去。

亞刃知道他們來時的路已經封閉,所以隻能繼續往前走,必須一直走。「即便太遠,也還不夠遠。」他心想。他仰頭望,黑色山巔寒寂地背襯不動的星星,教人駭怕。他心中再度出現那個譏諷的、挖苦的聲音,正毫不留情地說:「你要半途停下來嗎,黎白南?」他走向格得,非常柔和地說:「大師,我們必須繼續走。」格得沒說什麼,但站了起來。

「我想,我們得橫越這座山脈。」「照你決定的道路走吧,孩子。」格得啞著嗓子小聲說:「扶扶我。」兩人自泥土及熔渣的斜坡起步,開始往山上爬。亞刃盡可能拉扶同伴。這片群峰夾峙的深穀及峽穀,一片漆黑,所以他得在前頭摸路,如此要同時攙扶格得,實在困難。而光是步行,已夠蹣跚難行,等到斜坡漸陡,必須手腳並用攀爬時,困難更是加倍。這裏的岩石粗糙,像鑄鐵般灼手,又冷,而隨著他們爬得越高,四周就越冷。手腳接觸這裏的地麵,苦不堪言,宛如接觸燒燙的煤,宛如山脈內部有烈火燃燒。但空氣一直很冷,而且黑暗。四野無風,寂靜無聲。尖銳的岩礫在雙手雙腳的重壓下裂開滑走。幽黑險峭的山脊與山隙在他們麵前向上展開,也向兩側伸入黑暗。後方和底下,那個亡魂國度已消失不見。前麵相上方,石壘背襯星星矗立山巔。整片黑壓壓的群山,不管它有多長多寬,隻有這兩個塵世靈魂在移動。

疲乏無力的格得,老是絆倒或踩空,他呼吸越來越沉重,兩手按壓岩礫時,就痛得喘息吸氣。亞刃耳聞法師哀籲,心疼如絞,一直努力讓他別跌倒。但這條路常窄得沒辦法並肩同行,亞刃總要在前頭先找到踩腳的位置。最後,爬到一處直逼星辰的高坡時,格得滑了一跤,向前撲倒,爬不起來了。

「大師,」亞刃在他身旁跪下,呼喚他的真名:「格得。」格得沒有移動或回答。

亞刃兩手扶他起來,背著爬上這段高坡。爬到盡頭時,前方有好長一段平坦的路麵。亞刃把重負放下,自己在他身旁臥倒,氣衰力竭,既痛苦又絕望。這裏是兩座黑色山巔中間的隘道頂部,也是他一直拚命要爬上來的目標。這是隘道,也是盡頭,前方無路了:平地的盡頭,就是懸崖邊緣。而懸崖再過去,是無邊的黑暗。不閃的繁星高掛在天空的黑淵中。

耐力可能比希望撐得久。亞刃一待有力氣爬動,便狠命向前爬,去察看前頭那塊黑暗邊緣。懸崖底下僅一點距離之處,他看見象牙色的沙灘。白色間雜黃褐色的海浪卷上沙灘後,碎為泡沫。越過海麵,則見太陽在金色暮靄中下沉。

亞刃重返黑域,全力攙扶格得起來。兩人一起奮力前進,直到他再也走不動為止。至此,一切告終,包括口渴、疼痛、黑暗、陽光、澎湃的汪洋之聲,盡皆不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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