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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錦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

她夢到七歲那年,離開姑姑,被送進太子府。拓跋浚揉著她的頭叫她“小娘子”,她一躲,他便消失不見了。

轉而又是一片仙境,雲霧繚繞。夢裏有她未曾見過麵的父親,母親,有她日思夜想的姑姑,還有她未出世的孩子。

果真如拓跋浚所說,是個可愛的小姑娘,團子一般粉粉嫩嫩,跑著過來找她:“娘親娘親,我是純熙呀。”

她伸手去抱,卻被那小團子調皮地躲開,藏在一塊兒雲彩後頭眨著大眼睛望她。

馮錦越瞧越喜歡,大大的眼睛像她,頑皮的性子像父親,她叫:“純熙,跟娘去見你爹爹。”

可純熙還是搖著頭,越藏越深。

“純熙,跟姑奶奶回家吧。”馮箬蘭笑盈盈地走上前來,她還是如以前那樣優雅、雍容華貴。她笑著,牽起那隻小手,“錦兒,有姑姑帶她,你放心吧。還有你爹,你娘,我們都在一塊兒,都好著呢。”

“姑姑......”馮錦見了馮箬蘭,眼淚一下子就落了下來,“您要去哪兒,怎麼不帶錦兒?帶我一起去,我也想跟你們在一起。”

她又伸出手,倔強地去拉馮箬蘭,卻見她抱起了純熙,越走越遠。眼瞧著即將走出那一片雲霧,回過頭來向馮錦揮揮手:“錦兒快回去,快走,他還在等你,卿硯也在等你。”

雲霧散去,她眼前剩下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馮錦頭痛欲裂,黑暗中找不著方向,她拚盡了全身的力氣哭喊:“姑姑,姑姑,為什麼又丟下我!”

腹部一陣尖銳的痛傳來,她微微皺了皺眉,想抬手卻發覺自己的手被人包裹在掌心。馮錦猛地睜眼,隻見拓跋浚麵容憔悴地握著她,卿硯趴在床尾,瞧她醒了,連聲直叫太醫。

“殿下,你回來了?”馮錦頓了半晌,朝拓跋浚露出微笑,“我剛才夢到純熙了,頑皮得緊,誰都不要抱,就隻跟姑姑......殿下你哭什麼?”

拓跋浚的淚一滴一滴落在她蓋著的被子上、落到她頸窩裏。她還想接著說下去,卻忽然斂了笑,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摸上自己的肚子。

平坦的小腹,平坦得令人心悸。

“娘娘昏睡了兩日,再加上小產,氣血大虧,須及時進補。”太醫跟著卿硯進來,麵色凝重,“但傷口極深,雖未傷及性命,也恐怕再難受孕。”

一瞬間,馮錦的腦子裏仿佛天崩地裂。屋內鴉雀無聲,忽然連那燭火燃燒的窸窸窣窣都顯得格外突兀。太醫仍然立在原地,不知該如何安慰。不久前他才恭喜過馮錦,可短短幾個月,便是造化弄人。

拓跋浚沉默了半晌,叫卿硯去送送太醫,而後回到床邊,靜靜陪著馮錦。

“我與純熙緣盡了。”她愣了許久,呆呆地摩挲著身上的被子,自言自語,“再也不會有孩子了。”

“會有的,你好生休養,一定會再有的。”拓跋浚有些哽咽,伸手去擦她眼角的淚,可他自個兒的卻怎麼也止不住地流,“我們要等到白發蒼蒼,兒孫繞膝,帶他們一塊兒看大魏的山明水秀。”

“皇上,外頭的人來問,世子妃如何處置。”卿硯進來,眼眶發紅,悄聲問他。

拓跋浚恨恨地站起身,“殺”字剛到嘴邊,手卻被馮錦輕輕拽住。

“臣妾要她活著,她若死了,我怕髒了純熙的路。”

一字一頓,帶著血淚,帶著恨零零落落地砸在空曠的房間裏,惹人心驚。

國史載,太平真君十八年夏末,太武帝拓跋燾病逝。太子拓跋晃、南安王拓跋餘相繼離世,南安王以諸侯禮下葬,太子追封景穆帝。

同年九月,世子拓跋浚登基,改年號為興安,尊祖母赫連氏為太皇太後,母鬱久閭氏為太後。世子妃賀樓氏勾結外人謀害皇孫,本該處死;但皇恩浩蕩,念結發之誼,著廢為庶人,禁足冷宮。良娣馮氏,原擬冊為皇後,因其漢人身份,遭到鮮卑、柔然等族大臣反對,暫且作罷,封為貴妃,改封號為穆。

太平真君十八年,興安元年,這一年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這一年,馮錦從世子伴讀成為了大魏的穆貴妃,卻也失去了最疼她的姑姑,失去了她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孩子。這一年,人人隻道新帝俊朗、年少有成、帝妃情深;卻沒看到,高堂紅牆中,廝殺的父子弟兄,染血的碧瓦飛甍。

“穆穆皇皇,宜君宜王。穆也,敬也。娘娘的一切都是按照中宮之禮賜的,皇上當真是心疼您。”卿硯扶著馮錦出門散步,她如今已是馮錦宮裏的二品女官,宮女太監人人都要尊她一聲侍中。按理來說隻有皇後、太後身邊的宮女才有機會封為侍中,卿硯偏得了這樣的殊榮,也足以見得拓跋浚對馮錦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