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忍腦袋昏昏沉沉,兩耳聽不見一點聲音。他隻記得在達摩洞中,那一胖一瘦兩個明教高手話音方落,整個洞窟突然劇烈地搖晃起來,仿佛有一隻被壓在山石之下的洪荒巨怪正用力撼動著整座山體,窟內土石亂墜,原本在石壁間堆得整整齊齊的經籍圖譜也散落一地。
當年達摩祖師在此閉關參禪,每精進一層境界,便走下一層,如此九日,終於大徹大悟,開中土禪宗之源,而達摩當年閉關的九座洞窟,也被少林眾僧視為聖地。這九層洞窟前五層分別對應佛家“六道輪回”中的五道,後四層則是以四王天的四大天王命名。每層洞窟深淺不一,或為自然生成,或為人力開鑿,其下直通五乳峰山腹內。慧忍眼見這般景象,以往的定力也被這陣突如其來的恐懼衝得蕩然無存,實在想象不出究竟是何等金剛大力,可以撼動這深不可測的達摩洞,一時如癡如傻,手足無措,口中喃喃道:“……或在須彌峰,為人所推墮,念彼觀音力,如日虛空住。或被惡人逐,墮落金剛山,念彼觀音力,不能損一毛。”
這是《觀音菩薩普門品》。他為眼前景象所懾,口中不知怎麼就念出了這一段偈子。就在慧忍隻顧喃喃的念誦時,那塊被鐵鏈束縛著的“達摩之洞”石碑,開始出現龜裂,然後,隨著一聲巨響,慧忍隻見從轟然崩塌的石碑中,一股紅氣噴湧而出,瞬間吞沒了整座洞窟……隨後他便眼前一黑,人事不知了。
早在紅氣湧出之前,胡韃和武逸青早已避開。胡韃一下子躥到碑後的石壁前,揮起鐵爪,隻一下,便在石壁上鑿出一個大洞,原來其中早已被掏空,露出一條暗道。這時,石碑斷裂,束縛其上的鐵鏈也寸寸掙斷,胡韃回頭一看,隻見身後紅彤彤的一片。好像這山噴出了鮮血。胡韃天生膽小,此刻眼前如狗血澆頭,根本看不見武逸青在何處,他大叫一聲:“哇呀!”,閃身躲進洞中。外麵聲音嘶吼了半晌,胡韃感到震動漸漸平息,聲響也小了許多,便偷偷伸出腦袋,向外一瞧,隻見達摩洞內一片狼藉,煙塵彌漫,碎石滿地,武逸青卻不知去向。胡韃心中猜測:“莫非龍王盛威之下,鬼蝙蝠早已化為膿血了?”他小心翼翼走出洞穴,隻看見慧忍倒在地上,一動不動,昏迷不醒,心說:“這小瞎驢恁地命大!”他在明教多年,位列護教法王,自然知道那血龍的手段,當者必死無葬身之地。剛剛龍王發威,就連嵩山的堅石都刹那化為了齏粉,可這和尚居然毫發未損,安然無恙,不由得他不吃驚。正想湊近仔細看個明白,身後忽然傳來一個冰冷怨毒的聲音:“胡兄。”
胡韃隻覺得渾身的毛都炸起來了,身體已自跳起,猛然回頭一看,隻見武逸青正像一隻兀鷲一樣立在他身後,。胡韃也壯了幾分膽氣,口中忙不迭地罵道:“鬼蝙蝠,你是鬼呀!嚇我一跳。”
他口中稱武逸青“鬼蝙蝠”,爾後又說他是“鬼”,令人哭笑不得。武逸青沒有理他,雙腿在地上一點,飛快地掠過胡韃身側,來到洞窟中央站定,兩條冰冷的假肢從褲管垂下。此時洞窟中心那塊“達摩之洞”的石碑已經崩裂,殘骸蕩然無存,從地麵上露出一個一丈來寬的大洞,底下黑漆漆的一片。窟中的燈燭早已打翻在地,光線昏暗,胡韃隻見武逸青雙臂一展,幾團火光倏地飛出,各自落在洞窟四角的石壁上,胡韃看著那四個熊熊燃燒的火球光明不啻日月,刹那間照得室內如同白晝,又想到武逸青雙腿殘廢,僅靠一雙假肢,卻行走如風,與常人無異,心中暗忖:“想不到鬼蝙蝠的‘心火訣’已有此等修為,當真厲害!”
明教源於拜火教,即波斯的瑣羅亞斯德教,中原以其拜火事神,也稱祆教或火祆。祆教術士極善馭火之術,教眾尊稱為“火師”,陸危樓原位列祆教長老,自立門戶後,又有不少祆教火師來投,所以明教武學吸收了不少祆教的火術,後來明教東漸,又吸納了諸多中原武人入教,這些人來自武林各門各派,明教武功又博采中原武學眾長,波斯祆教的痕跡逐漸褪去,一精再精,無論兵刃拳腳,內功暗器,皆自成一派。這些高深武學都記載在《聖火典》中。武逸青身有殘疾,事事不恥甘於人後,他在明教多年,苦修《聖火典》中的武功,竟由此自創出一套“心火訣”武功,並日日修煉,著實下了一番苦功。方才這一手“琉璃火”的功夫便是脫胎於祆教火術,隻是經他之手改良,早已與純的祆教火術不可同日而語。火師所驅之火都是明火,需先以燃料點燃,再經火師施為,方可照亮;而“心火訣”的“琉璃火”卻是以內力真氣引燃的真火,雖然也需借用燃物,卻比火師的明火還光亮數倍,燃燒更久,要做到如此,非得是修習“心火訣”經年,內力無比深厚之人才辦得到,是以胡韃才對武逸青純正的功力有所感歎。
洞內被火光照亮,邊緣輪廓已經能夠看得清楚,胡、武二人伸頭一看,但見“琉璃火”的火光隻能照見洞口往下數尺之內,再往下,仍是漆黑一片。胡韃看著這洞口深不見底,真要一層一層地找下去,天知道會出什麼事情,喉嚨裏咕咚一聲,咽下口唾沫。他心裏的事自然瞞不過武逸青,武逸青瞥了他一眼,心裏對胡韃的怯弱很是不屑,一聲不吭,雙臂張開,一對機括翅膀就展開,武逸青一躍落進洞下。
胡韃見武逸青都下去了,自己仍是有點懼怕,心想:“鬼蝙蝠性子真急,去的也忒快了些,如此重要的所在,少林寺怎麼可能不嚴加防衛?這樣貪功冒進,萬一真的下去隻怕這群禿驢七宗八代的都出來,那可真是自討苦頭吃了!不行,我還需想個萬全之策。”胡韃心裏打起退堂鼓,但想到自己受龍王提攜之恩,今龍王落難,不去又覺得良心難安。正急得團團轉時,眼角餘光忽然瞥見了昏迷不醒的慧忍,計上心來:“著哇!這小禿驢奉命看守此地,必然知曉洞中底細,我隻要製住他,讓他給我帶路找到第六層,到時救出龍王,還不是我的頭功?”想到這裏,胡韃原本厚厚的大嘴從嘴角咧開兩條細線,露出一排黃牙,伸手照慧忍背心一提,將他夾在腋下,縱身一躍,跳下洞去追武逸青……
迷迷糊糊的慧忍感到好像有個人在提著他前行,上下顛簸得厲害,比丘戒律:過午不食,所以慧忍晚飯隻喝了一碗清水,饒是如此,也顛得他肚子裏翻江倒海,幾乎作嘔。但隱約仍記得自己最後在念《觀音菩薩普門品》,於是每當難受至極,邪念入心,便在心中默默念誦,時間一長,反倒覺得清爽了許多,意識也開始有一點複蘇。雖然剛剛被那紅氣一衝,四肢現在仍然綿軟無力,但也漸漸恢複了些知覺。慧忍沒有睜眼,卻能感覺到四周都是石壁,空氣陰冷潮濕,可見自己仍身處達摩洞中,而且被什麼人夾在腋下,耳畔傳來呼呼的風聲,顯然這人正在急速穿行。他被那股紅氣衝擊入體,丹田之內空空如也,若是運氣,又如同塞了一團鉛塊,說不出的閉塞難受。真氣阻滯,又帶起一陣頭昏腦漲,慧忍心中急念《普門品》,每念一次,就感覺不適減輕了一分。最後,慧忍隻感到眼皮愈發沉重,隻是在憑著本能一遍又一遍地念經了,那些經文就像潤物春雨,慢慢地浸透他的心頭,直到始覺腹部之下漸升起絲絲熱氣……
大雄寶殿,是整個少林寺的核心,寺內重大的佛事活動或者有貴客來訪,方丈都會在大雄寶殿內接待。而入夜後的大雄寶殿,此時仍舊燈火通明。白日,這裏可謂是少林寺中最熱鬧的地方,除了做早課的僧人,再就是天南海北前來禮佛的善男信女,而當前殿中,隻有兩人:一位年逾七旬的老僧,和一個少年。老僧身披一件紫金袈裟,看材質應是大內織造,雖不是正式法會要穿的,卻也看得出價值連城。老僧須眉皆白,但雙目卻炯炯有神,氣色俱佳,絲毫不見老態,一拃美髯更是飛瀑如雪,自兩腮垂下,更添仙風道骨;年輕人錦衣玉帶,外披一件狐裘。他本就生得貴氣,青絲散開,在額前又垂下一縷白發,雙目狹長,眼角含笑,豐神俊逸中又帶著一絲難以言說的神秘。在這一老一少之間,橫亙著一副棋盤,年輕人執黑子,老僧執白子。
整座大殿內,除了這一老一少,再無旁人,也沒有小沙彌在一旁侍茶。除了三世諸佛前香案上的長明燈間或發出撲撲的響聲和兩人嗒嗒的落子聲,大殿內可謂萬籟俱寂。
至五更時,少年淡淡一笑,右手展開一把隨身佩帶的墨色梅花折扇,道:“大師,您一條大龍將死,可要仔細了!”
老僧也不管自己的白子式微,拈須笑曰:“嗬嗬,如此,倒是老衲輕敵了,看來這便是郎君說的‘鎖五龍’之局吧?”
“鎖五龍”原是講的大唐開國時,唐將羅成力擒竇建德、王世充、孟海公、朱燦、高曇晟五王,故名鎖“五龍”。今日這少年李複拜訪少林寺,言道自己新得一弈局,要與自己對弈一局,此時二人所弈的,便是這“鎖五龍”。
“四龍齊出,原以為勢成圍城,不想竟全部成為李郎君一條大龍的口中之食,看來老衲若要翻盤,隻怕是回天乏術呀!好局,好局……”
折扇遮住李複半麵,玄正忽然有一種錯覺,感到李複如同一頭潛藏在梅花枝後的猛獸,隨時都可能暴起,撲向獵物。
這份狠厲,與開元二十五年大光明寺的“東都之狼”何其相似!
念及此處,玄正心中反倒有些釋然了。
“‘鎖五龍’之局,原本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弈局,隻是個中玄妙,確實窮極人智。蓋因此局關乎天下大勢,瞬息萬變,翻雲覆雨,實則全在弈者一念之間。”
玄正奇道:“噢,阿彌陀佛!老衲願聞其詳。”
李複看著棋盤上的黑白諸子,緩緩說到:“此局既稱‘鎖五龍’,自然與我朝開國脫不了幹係。當年秦王奉詔屯兵武牢,討伐偽鄭。會竇建德引河北兵十萬南下洛陽,麾下孟、朱、高三王,合為五龍……”
玄正接著說道:“竇氏在武牢關前與我官軍搦戰,太宗皇帝以三千五百玄甲精騎直衝其陣,寇大破,燕山羅成奮勇爭先,連擒五龍,傳為佳話。”頓了一頓又說:“當時,偽鄭侄仁則亦在轘州柏穀築城,以拒天兵。太宗皇帝率軍與竇氏對峙武牢,偽鄭與轘州勢成犄角,若是轘州不破,偽鄭與四龍遙相呼應,一旦官軍寡不敵眾,退出武牢,則河北之兵盡入中原,偽鄭必然成為其餘四龍的‘盤中餐’。而少林此時擺明態度,相助官軍,加以太宗之智勇,鎖縛五龍,便是定局。所以太宗退,則五龍成;太宗進,則五龍消。這一盤棋,郎君擺了老衲一道,以一條大龍為餌,請老衲入甕,哈哈,後生可畏呀!”
李複哈哈大笑,道:“方丈慧眼,李複佩服。但是大師,萬花‘棋聖’王積薪有言:但凡棋局,其勢不可奪。‘鎖五龍’的玄妙處就在於,它不隻有這一種勢。”言訖,李複拈起一顆黑子,輕輕地落了下去。
玄正驚訝地發現,自己原本被殺死的一條大龍,居然又活了,而李複之前苦心孤詣所營造的局麵,刹那間消失得蕩然無存。
李複收起折扇,做了個叉手道:“李複衝撞,方才戲言調侃大德,請方丈見諒。”
玄正笑道:“善哉,善哉!”
李複站起,轉身向大殿門外走去。殿外,已是玉兔西升。
玄正亦起身走出,一老一少並肩而立,仰麵觀月,半晌不語。
隻聽李複低聲道:“聽聞隴右節度使哥舒翰今歲又於青海龍駒島上築‘應龍城’,因此吐蕃不敢再侵擾青海。於是,平康坊中那位便趁機遊說大家,下詔命王忠嗣襲取被吐蕃奪去的石堡城。”
玄正喃喃道:“北鬥七星高,哥舒夜帶刀……前些日子,聖人以南衙凋敝為由,還曾下詔要遴選僧兵番上,聽候調遣,然後又有神策軍來到嵩山公然募兵,是天策府的李承恩以協助看押達摩洞中的江湖敗類具折表奏,這才將僧兵留在寺中,不然,我隻怕這些弟子們可能去的不是南衙,而是南詔了。唉,天子這些年,確實變了好多,變得連我這個皇叔都快不認得了。”
玄正四大皆空,雖然出身宗室,為李氏族長,但自幼長於少林,潛心佛法,便是在天子麵前,也從不提皇族身份,在外人看來,就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而今竟然當著李複的麵,自稱“皇叔”,看來他此時的心境必定是極焦慮的。
李複搖了搖頭道:“這也正是李複與方丈手談這一局‘鎖五龍’的用意,當今天下,廟堂與江湖,又豈止‘五龍’而已?”
玄正問:“恕老衲愚鈍,郎君所指的是……”
李複道:“神策軍是天子親軍,受命北衙,突然來到嵩山,應該不隻是募兵這麼簡單吧?”
玄正聽了李複的話,歎了口氣:“唉,樹欲靜而風不止,不瞞郎君,便是在那些神策軍來了以後,我少林寺塔林便常有一夥盜賊出沒。”
“哦?有這等事?”李複看著玄正,臉上露出驚異的表情。
“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老衲受先師法旨,主持伽藍,護教梵宮,本是分內之責,塔林是我佛門重地,更當嚴加看守,所以當發現盜賊行跡後,便派遣護寺弟子日夜看守,有備無患。這些盜賊武功並不算高,但是身法詭異,偷盜和挖掘的手法絕不在地鼠門之下,卻隻是在塔林內四處遊蕩,看著不像是來打塔林中曆代高僧舍利子的主意的。直到他們差點與達摩洞的看守弟子發生衝突,老衲這才明白這些人是另有所圖,他們的目標,似乎是達摩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