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安等待足足二十多天後,欒毅總算等來了天子劉啟的單獨召見。
將韓睿扔在宮門外,欒毅跟著未央宮宦者令春陀,來到正在溫室殿休息的劉啟麵前。
大禮參拜過後,欒毅跪坐在下首,微微躬身等著劉啟的提問。
待等屏風後的史官準備好紙墨,遣身邊童子通知劉啟可以開始之後,劉啟坐上禦座,輕咳兩聲,開口道:“朕聞,卿不日將迎晁內吏之女過門,然否?”
欒毅沒有了往日提起婚事時的羞澀,坦然一拜道:“稟陛下,臣之婚事俱由家中長輩所定,微臣實不詳知。”
劉啟聞言,笑嗬嗬的捋起了胡須,麵色都溫和了些。
看似拉家常的兩句話,實則暗藏玄機於其中。
劉啟的話翻譯過來就是:這門婚事你滿不滿意呀?
欒毅坦然回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沒什麼意見。
至於為什麼要這麼欲蓋彌彰,這就是君臣獨對的潛規則了——屏風後坐著的,就是負責記錄皇帝一言一行的太史令司馬談。
跟在他身邊的小掉油瓶,亦是後世鼎鼎大名的人物——太史公司馬遷是也!
史官,對擔任者的要求極高,不止要求其詳細清楚的知道本朝前事,還得對前朝乃至前數朝的變遷曆史有所涉獵。
最重要的是——得保證隨時都能在那繁雜混亂的石渠閣中,找到自己所需要的史料文檔。
秦末,項羽破釜沉舟,一戰擊潰由秦少府章邯,大將王離所率領的獄卒四十餘萬大軍,正式宣告了秦王朝的覆滅。
而其後,項羽一把火燒毀鹹陽宮,則宣告了自姬周起,在中原生根發芽,百花爭鳴的文學著作幾近絕跡。
——秦統一天下後,盡收天下百家著作及列國史書,藏於皇室檔案石渠閣中。
項羽烏江自刎,劉邦再度入鹹陽後,派蕭何從阿房宮的廢墟中整理出幸存的竹簡,如今盡皆存放於如今的長安石渠閣中;由史官負責看管。
這就要求史官必須對石渠閣了若指掌,精通故六國語言的同時,有相當深厚的史學造詣。
所以,史官,一般是由家族世襲的——也唯有如此,從兒子出生開始就生活在石渠閣,並教授曆史知識,才能勝任史官的工作。
言歸正傳;史官或許會在正是記史的時候惜字如金,但對皇帝的起居冊,絕對不會刪減一個字。
或者說,皇帝的每一句話,他們都會精研細讀,並以此作為對皇帝的評價。
所以,這種可能會讓史官得出‘皇帝聯合朝臣對付某人’結論的談話,都會通過隱晦而又顯得平凡的交談進行。
天子劉啟正了正麵色,嚴肅的切入正題:“還請都尉試言,雲中如今是何局麵?”
正事兒,就不需要避諱了。
欒毅鄭鍾一拜,沉吟片刻道:“微臣來時,郡守欒公曾言:雲中如今之困境有二。”
“其一者:戰員不足。”
見禦座上的劉啟微微昂首,欒毅解釋道:“去歲大戰,雲中郡兵傷亡超過七成;郡守欒公欲請奏陛下,征兵而實軍。”
劉啟點了點頭,食指規律的敲打在禦案之上:“依欒公之見,需兵何許,方可保雲中無憂?”
欒毅回憶著出發前祖父交代的話,上身微微前傾道:“若要雲中固若金湯,非萬五之軍不可!”
劉啟微微一慎,想起身後尚有史官,勉強按捺住惱怒,委婉道:“以朕所知,雲中往年郡卒,常年維持在五千···”
言下之意就是:以前五千,現在一萬五,你家這是想造反?
欒毅小心的拭去額角的冷汗,繼而道:“陛下可知,去歲大戰,雲中幾將陷落?”
“是時,雲中守卒五千,一戰而亡三千餘;欒公征民夫義士逾萬,所存者也不過四千···”
聞言,劉啟瞠目結舌!
仔細回憶一番,印象裏隻有戰兵死了一千多,和撫恤錢兩幾百萬···
眉頭劇烈抖動著,劉啟詢問道:“何以一戰亡萬人,朕卻不知?”
欒毅深深一拜,解釋道:“陛下,將士戰亡者不過千餘;然負傷者,數之不盡···”
“凡在城頭作戰者,幾乎人人帶傷,唯傷輕重不一而已。”
告罪一聲,欒毅將衣袖挽起:“就是微臣,也險些在戰中失了右臂···”
看著欒毅手臂上,那道自手腕直至肩膀,卻依舊沒有到盡頭的猙獰傷口,劉啟沉默了。
“都尉是說,因戰負傷者,多數因傷而亡?”
欒毅點點頭,放下挽起的衣袖:“陣亡將士尚有朝廷撫恤,此負傷而亡者,卻連撫恤都無。”
“雲中常有百田之家,家中青壯從軍,一朝因戰負傷,數年間便賣兒賣女,委身為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