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投鞭斷流
在淮水和泗水之間,有一大片暰橫數百裏、布滿廢墟荒村、仿如鬼域的荒棄土地:南方漢人稱之為“邊荒”,北方胡人視之為“甌脫”。名稱雖異,但肯定是當今之世最獨一無二的地方:因它既是良民裹足之地,卻是刀頭舐血之輩趨之若鶩的樂土;充滿危險,也是機會處處;可以是英雄豪傑死無葬身之所,亦為悍不畏死的人成名立萬的舞台。更為各方政權視之為進行秘密外交的理想場所,而無地容身者則以之為避難的安樂窩。在此一刻它或許是亂世中的桃花源,下一刻會變成修羅地獄。沒有任何一處地方,比邊荒更可怕,同時又那麼可愛。邊荒是老爺為有本領的人而設的,在那裏有著另一套生存的哲學和法規。
邊荒奇異的存在,是有其悠久的曆史和客觀的因素,每一段史章均是以戰士的鮮血和人民的苦難寫成的。
自漢室傾頹,各地豪雄蜂起,戰事延綿廣披,生產無法進行,造成人為的饑荒;惡性循環下,使本已開發千年的中土,淪為白骨蔽野,千裏無炊的局麵。
三國之時,孫吳和曹魏對峙,每有戰事,多在淮泗間爆發,弄至該區域城垣崩毀,田園荒蕪,人民流移四散,廬舍空而不居,百裏湮絕無民。
到西晉司馬氏統一下,當地土民本該有安樂的日子可過,可惜“八王之亂”、“永嘉之禍”接踵而來,匈奴、鮮卑、羌、氐、鞨五大胡族群起反晉,這兩起曆史上的巨大風暴,再摧殘得中土體無完膚。到晉室懷湣二帝蒙塵,晉室被迫南渡,成為南北對峙之局,淮泗地區依然是受災最重的戰爭凶地。淮水和泗水,成為南北政權不成文的疆界,邊荒正是兩方疆界內的“無民地帶”。
邊荒的微妙形勢,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產生。
對北方出身自遊牧民族的胡人而言,照慣例於兩族的接界處,必須留下一段距離的“甌脫”作為緩衝區,無事時胡漢雙方均不得進入,行人止步,否則會視為挑畔鬧事。於南方政權來,亦視這片首當其衝的土地再不適合人民居住,隻合用來實施“堅壁清野”的戰略,以阻止胡馬南下,使其於數百裏內無從補給。
邊荒正是在這樣奇怪特殊的情況下,在南北諸勢力的認同和默許下形成。
邊荒在中土是最荒蕪的地區,不過矛盾的是位於淮泗之間、邊荒的核心處、穎水西岸的邊荒集,偏是中土最興旺的地方。它是唯一貫通南北的轉運中心,兩方貿易的橋梁,下豪強勢力爭權奪利的場所,走私掮客和幹非法勾當幫會各行其事的中心。隻要能保得性命離開,不論是商販、妓女、工匠,任何人均可賺取得數十倍於別地的錢財。這使它成為一個充滿魔異般誘力的地方,是為有生存本領和運氣的人造地設的。
在這裏,王法再不存在。進入這地區的被稱為是荒人,既不屬於南晉,也不屬於北方諸胡族政權。
邊荒集的前身的項城,一個被戰火摧殘成為廢墟的大城。邊荒集因多年沒有再經戰爭洗禮,其興旺達至前所未有的顛峰,可惜一場席卷南北的戰爭風暴又正在北方形成,大禍已迫在荒人眉睫之前。
氐秦之主苻堅立馬泗水南岸一處高崗之上,目送先鋒部隊陣容鼎盛、旗幟飄揚地開前線,大舉進攻僅餘的最後一個敵手──南晉,第一個進攻的目標是對方位於淮水南岸的戰略重鎮壽陽。而他心中得意振奮之情,實是難以言表。
七年前,他運兵遣將破滅勁敵拓跋鮮卑的代國,把北方統一在他大秦軍鐵蹄之下。匈奴、鮮卑、羌、羯、漢五大族盡向他俯首稱臣,結束自晉朝“永嘉之禍”、晉室南渡以來七十二年諸族逐鹿於塞內塞外,群龍無首的紛亂局麵,蓋世功業震爍古今;其以外族的身份入主中原,更是前所未有。現在一切南征的條件已告成熟,南晉的梁、益二州和重鎮襄陽已落人他手上,統一下的豐碩果實已到了唾手可得之候,誰還能與他爭鋒?
今趟傾師南犯,他以弟苻融為帥,大將慕容垂和姚萇為副,出動步兵六十萬,騎兵二十七萬,此外尚有水師八萬自巴蜀沿長江、漢水順流東下,配合作戰,實力足以把兵微將寡的南晉任何抵抗之師輾成碎粉。
苻堅今年四十五歲,擁有一副氐族人經得起塞外風寒的高大強健體魄,有用不完的精力。他生就一副紫膛臉,短髯如戟、連鬢接唇,配上高鼻深目,形相突出,坐在馬背上自有一股君臨下的氣度。此時他的眼神凝注往地平線盡處,閃爍生輝,似已可預見南晉軍望風披靡,在他以漢、氐、羌、鮮卑、羯為主組成的聯合雄師的踐踏下崩潰敗亡。
眾星拱月般在左右和後方簇擁著他的十多名將領,代表著北方諸族最傑出的領袖人物,是他一直奉行不悖“混一四海”政策下所產生、他苻堅引以為傲的驕人成果,令到眼前盛舉可以成為事實。在他之前,戰爭的失敗者總難逃亡國滅族的淒慘下場,隻有他善待戰敗的人,每滅一國,均授其君臣以官爵,並使統領舊部,推行王道之政。在他來,這是統一下必須的手腕。
其中聲名最盛者,莫過位於他左方的頭號大將,鮮卑族的慕容垂。此人武功蓋世,手中“北霸”槍所向無敵,更是沙場上縱橫不敗的統帥。糜下鮮卑戰士驍勇善戰,為他苻堅立下無數汗馬功勞,威震塞內外。能收為己用是他苻堅最大的福氣,否則必是令他怵懼的可怕勁敵。
慕容垂比苻堅年輕十歲,身形雄偉如山,比他苻堅還要高出半個頭,容顏俊偉,深黑的長發披散兩肩,鋼箍環額,雙目深遂、神光內蘊、不可測度,腰板挺直,整個人自有一股威懾眾生難以言述的逼人氣勢,活像冥府內的魔神來到人間。
苻堅右邊的羌族猛將姚萇聲名僅次於慕容垂,雖是五短身裁,比任何人都要矮上一截,可是脖粗背厚,臉如鐵鑄,特大的豹子頭,銅鈴般的巨目閃閃有神,加上重逾五十斤的玄鐵雙短矛,若有誰敢覷他?其後果會令任何人難以接受。
其他諸將形相各異,均是慓悍強橫之輩,經曆得起戰場上的大風大浪。
苻堅收回目光,環視左右,唇角飄出一絲笑意,以帶點嘲弄的語氣道:“人安石不出,將如蒼生何?現在安石已出,為司馬曜主理軍政,朕倒要看他能在朕手心變化出甚麼花樣來?”
隔了個慕容垂的氐族大將呂光哂道:“謝安算甚麼東西?我看不過是殷浩之流,自命風流名士,談玄清議是沒有人得過他,對陣沙場則隻堪作抹劍之用。”呂光外號“龍王”,水底功夫黃河稱冠,兵器是一對“渾水刺”。
安石是南晉宰相謝安的別字,被譽為中原第一名士,但自隱居東山後十六年來拒絕出仕,故有“安石不出,將如蒼生何”之語,可見南晉人對它的期待和仰慕。殷浩亦為南晉德高望重的名士,雖學富五車,卻不懂軍事,不自量力地繼祖逖、庾亮、庾翼等諸晉將後統帥北伐,慘敗而回,不但有負名士之譽,還淪為下笑柄。呂光把謝安和他視為一體,正代表北方胡將對謝安一類自命清高的名士的不屑和鄙視。
諸將紛紛附和,意興飛揚,唯隻慕容垂和姚萇兩人默然不語。
苻堅察覺有異,皺眉不悅道:“兩位卿家是否另有想法?快給朕從實道來。”
姚萇肅容稟上,道:“晉室雖弱,但據長江之險、江南之富,今我等傾師南下,勢必迫得南人空前團結,故臣未敢輕敵。”
苻堅露出原來如此的神色,傲然道:“南人一向養尊處優,耽於逸樂,武備不修;兼以南遷之世家大族與南方本土世族傾軋不休,即使在兵臨城下之際來個空前大團結,亦為時已晚。至於所謂長江險,以我們的百萬雄師,隻要投鞭於江,足斷其流。南方兒,何足道哉?”
他們均以漢語交談,此為當時最流行的通用語,非各族胡語可比,成為各胡族象征身份的官方用語。氐秦且是諸胡中漢化最深的國家,苻堅便一直以為自己比漢人更深得儒家“王道”之旨,頗以“四方略定,惟東南一隅,未沾王化”為憾,現在終於到了去掉遺憾的曆史性時刻。
當苻堅目光往慕容垂,這武功兵法均有北方第一人稱的大將淡然自若的道:“南人兵力,確遠遜我軍,可是由謝安一手催生成立,由他侄兒謝玄統領訓練的北府兵,雖不過十萬之數,卻不可覷,希主上明察。”
苻堅點頭讚許道:“得好,孫子有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北府兵早在朕的計算中,今趟我們揮軍直撲南人都城建康,南人隻有兩個選擇,一是傾巢出城正麵決戰,一是閉城死守。而不論是那一個選擇,南人均無僥幸。朕苦待多年,到此刻臣服北疆,再無後顧之憂,才傾舉國之力,以壓倒性的兵威,一舉粉碎司馬曜、謝安之輩的偏安美夢。謝玄雖被稱為南方第一劍術大家,九品裹的上上品高手,惜行軍作戰經驗尚淺,能屢戰屢勝皆因從未遇上強手。南朝諸將中,隻有桓衝算得上是個人物,有乃父桓溫的幾分本領,可惜卻給朕牽製在荊州,隻能死守江陵,動彈不得。”
按著猛喝道:“朱卿家,朕所者如何?”
位處眾將最後排的漢將朱序聞言渾身一震,連忙應道:“主上對南方形勢洞察無遺,了若指掌,微臣佩服至五體投地。”
朱序本為南晉大將,四年前鎮守襄陽,兵敗投降,得苻堅重用,苻堅亦從其盡悉南朝兵力強弱分布,不過那可是四年前的情況。
符堅仰一陣長笑,充滿得意之情,暢舒一口蘊在心中的豪情壯氣道:“朱卿家放心,朕一向推行王道之政,以德服人,視四海為一家,絕不濫殺無辜,平定南方後,南朝之人一律酌材而用,司馬曜可為尚書左仆射,桓衝為侍中,謝安就派他作個吏部尚書,憑其九品觀人之術,為朕選賢任能。”
“鏘”!
苻堅掣出佩劍,正指剛從東方地平線升起的朝陽,然後再往南稍移,直指南晉首都所在的方向,大喝道:“我軍必勝!”
眾將紛紛拔出兵器,姚萇更把雙短矛互相敲擊,發出震耳的金鐵交鳴,一齊轟然應喏。
“大秦必勝!大秦王萬歲!”的呼叫,先起於護衛四方的親兵團,接著波及整個泗水平原,以萬計的戰士高聲呼應,喊叫聲潮水般起伏澎湃。
延綿不絕,前不見隊首、後不見隊尾,由各式兵種組成的氐秦大軍,浩浩蕩蕩往淮水的方向開去,待他們攻陷建康城,中原漢族將失去最後的根據地,全體淪為亡國之奴,變成被入侵外族統治的臣民。
南晉都城建康,位於長江下遊南岸,緊扼長江出海海口,是長江下遊區域最重要的軍事、政治和經濟中心,河、陸、海的交通樞紐要地,南北水陸的轉運城市。
它位於雞籠山和覆舟山一片臨灘丘陵高地,東南與平坦廣袤的太湖平原和錢塘江流域相接,沃野千裏。長江自西南向東北繞城廓而流,秦淮河蜿蜒在城南外伸入長江,形勢險要,有虎踞龍蟠的優越地理形勢。姚萇所的“據長江之險、江南之富”,確非虛言。
當西晉被匈奴所滅,洛陽化為灰燼焦土,晉國開國帝皇司馬懿的曾孫司馬睿正鎮守當時由三國孫權建立的都城建業,掌揚州、江南軍政大權。北方淪喪,司馬睿在南遷流亡大族王導、王敦等人的支持下,在建業自立為晉王,次年稱帝。至晉湣帝,正式易建業之名為建康。
建康城城周二十裏十九步,外圍有東府城、石頭城和丹陽郡城等一係列的城市群,成眾星拱月的強大形勢,是一個以建康都城為核心的城市組群。特別是城西上遊的石頭城,是堅強的軍事堡壘,有若建康的守護神,若不能攻陷石頭城,休想損建康分毫。
當苻堅的大秦軍進入淮泗的邊荒區域,駐守淮水南岸重鎮壽陽的南晉將軍胡彬,已收到己方混入邊荒集的前線探子的飛鴿傳書,知得大秦百萬大軍,正直通淮水而來。
理所當然地,邊荒集乃下消息最靈通的地方,南北若有任何風吹草動,不論是事實或謠言,都首先在那裏傳播。故當地有專門販賣消息的“風媒”,做這門生意的人必須精通各族言語,人脈極佳,且有能力分辨消息真偽,非是人人可以幹的勾當。
胡彬聞訊大吃一驚,經反覆證實後,立即飛報建康,報上此有關晉室生死存亡的消息。晉帝司馬曜聞訊嚇得魂不附體,卻又怕消息散播,惹起大恐慌,導至臣民逃亡,急急密詔謝安、王坦之、司馬道子三位重臣,到建康宮內廷的親政室商議保國大計。
謝安為南晉中書令,乃晉帝司馬曜座下第二把交椅的當權人物,總攬朝政,今年六十四歲,年輕時曾短暫出仕,後退隱東山,至四十歲在千呼萬喚下始東山複出,秉持開國丞相王導“鎮之以靜”的安民政策,令南晉得偏安之局,與大將桓衝一文一武,為南晉朝廷兩大支柱,被譽為“江左偉人”。
當時南晉形勢,統治地區隻餘長江中下遊和岷江、珠江流域,而其中又以荊、揚二州在政軍兩方麵最舉足輕重。
揚州為首都建康北麵前衛,其重要性不言可知。荊州位據長江中遊,形勢險要,亦為南晉西部軍事重鎮,同時荊州轄兩湖一帶,其刺史又常兼督附近諸州軍事,以應付北方強胡,因而地廣兵強。凡任荊州刺史者,必成實力最強大的方鎮。故南晉一代,中央與方鎮勢力的激蕩爭持,大多與荊、揚之爭有關。上一代荊州由桓溫主事,便權傾朝野。幸好現任的桓衝,雖為桓溫之子,但野心還不及乃父,荊、揚遂可相安無事。符堅看重的三個人中,除晉帝和謝安外,便數桓衝,於此可見一斑。
被譽為當代第一名士的風流宰相謝安,雖已屆暮年,仍是一副精華內蘊豐神俊朗的樣貌,手搖羽扇,仿似諸葛武侯複生於世,五綹長須,身裁高頎,有一種不出的瀟灑和悠閑自得、孤傲不群。
王坦之為開國丞相王導之子,位居左相,是建康朝廷謝安外最有份量的大臣。今年五十二歲,論外貌遠遜謝安,略嫌矮胖,頭發有點灰白,幸好臉上常掛笑容,聲音柔軟悅耳,下頷厚實,胖得來並不臃腫,具有世家大族的自信與隨和,並不惹嫌。
王、謝兩家是江左最著名的世家大族,自晉室南遷,兩家對晉室的支持不遺餘力,朝廷的要位,均由此兩家輪流出任。而兩家在南晉“舉賢不出世族,甩法不及權貴”的政策下,更是如魚得水,備受尊崇。竹門對竹門,兩家一向關係密切,藉姻親加強兩方關係,共同輔政。
司馬道子是晉帝司馬曜親弟,被公認為皇族第一高材,位列“九品高手”榜上,現職為錄尚書六條事,總管朝廷各部門政務,其職權之大,足以牽製謝安,為晉室監察謝安的一著棋子,故他與謝安一向關係不佳。
司馬道子今年三十八歲,身段高而修長,有一管筆直挺起的鼻子,唇上蓄胡,發濃須密,一身武士服,體型勻稱,充滿王族的高貴氣度。唯有一對不時眯成兩道細縫的眼睛,透露出心內冷酷無情的本質。他腰佩的長劍名為“忘言”,是王族內最鋒利和最可怕的武器,建康城內,除謝玄和王坦之的兒子王國寶外,再無敵手。
親政廳是晉帝司馬曜在內廷處理公事的地方,這個自開國以來最關鍵性的軍事會議,曆時兩個時辰。在宮外等候的謝安之弟謝石,從正午直盼至黃昏,始見謝安悠然出來,表麵仍是那副閑適自然的樣子,可是一向深悉謝安的謝石卻捕捉到乃兄雙目內一閃即逝、心力交瘁的神情,這可是他從未由謝安眼內見過的,可知會議進行得多麼沉重激烈。
謝石趨前,謝安倏地立定,沉聲道:“給我找謝玄來。”
第二章大難臨頭
項城遺下給邊荒集的東西,除了崩頹的城牆、被填平的護城河,便隻有位於邊荒集中心高起達十五丈的大鍾樓,樓內的銅鍾像一個神跡般被保留下來。
貫通四門的兩條大街於鍾樓處交彙,從鍾樓起至東南西北四門的主街依次為東門大街、南門大街、西門大街和北門大街。其他支道,依四街平行分布,城周的十二裏,是當時一個中等城市的規模。
集內樓房店鋪均是在近十多年陸續興建,多為追求實用、樸實無華的木石建築,充滿聚眾邊荒集各族的風格特色,反映出他們不同的生活習慣和信仰。
在邊荒集,一切以利益為目標,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民族間的仇恨不斷加深,可是現實卻迫使不同族的人互相容忍、妥協,達致並不穩定且隨時生變的微妙平衡。
一集之地,卻是整個中土形勢具體而微的反映,最強大的是氐幫,接著依序為鮮卑幫、匈奴幫、漢幫、羌幫和羯幫。六大勢力,瓜分了邊荒集的利益。
漢幫的形勢較為特殊,因為他們是唯一能控製從南方而來的財貨的幫會,其他各族,必須在漢幫的合作下,始有利可圖。不過這種形勢,隨著氐秦的南伐,已完全逆轉過來。
縱使氐幫勢力最盛,在正常情況下亦不敢貿然對任何一幫發動攻擊,否則兩敗俱傷下,必難逃被逐離邊荒集的厄運。
勿要以為集內盡是逞強鬥狠的強徒,事實上四條主街繁盛熱鬧,各族男女肩摩踵接,諸式店鋪林立兩旁,青樓賭場式式俱備,食店酒館茶室旅店應有盡有,其中最著名的莫過於位處東門大街漢幫勢力範圍內的邊荒第一樓,老板龐義深懂經營之道,且廚藝超群,供應的食物既多樣化,又合各族人的口味和飲食習慣,但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親自釀製的絕世佳釀“雪澗香”,下隻此一家,別無分號。
第一樓是邊荒集內罕見的全木構建築,樓高兩層,每層放置近三十張大圓桌,仍是寬敞舒適。上層臨街的一邊有個以木米欄圍繞的平台,台上隻有一張桌子。
此刻第一樓的二樓內空無一人,惟隻燕飛一人獨據臨街平台的桌子,一壇一杯,自斟自飲,沉鬱的眼神,投往下方東門大街。
東門大街擠滿正要離邊荒集的漢族男女,還不斷有人從支道湧來,加入流亡的大隊裏。一時人喊馬嘶驢鳴和車輪磨擦地麵的聲音,充塞在昨邊是繁榮興旺的東門大街。所有店鋪均門窗深鎖,誰也不願成為苻堅的奴隸,隻好收拾細軟財貨,匆匆離開,踏上茫不可測的逃亡之路。
與街上的“動”相比,燕燕的“靜”益顯其異乎尋常。他威懾邊荒、無人不懼的寶刃“蝶戀花”連鞘擱在桌上右邊,愈發使人感到情況的異樣。動與靜的對比,充滿風暴吹來前的張力。
第一線曙光出現邊荒集東門的地平線外,上厚雲密布,似正在醞釀一場暴風雨,今人的心頭更是沉重。
當苻堅大軍南來的消息傳至邊荒集,南、北、西三門立即被其他各族封閉,隻餘下由漢幫控製的東門可供漢人逃難避禍。
燕飛舉杯一飲而盡。
整整一年了!
自一年前他燕飛踏足邊荒集,從一個藉藉無名的劍手,到闖出名堂,變成無人敢惹的人;從憎厭這個地方,到深深愛上它。個中的滋味和轉折,實不足為外人道。起始時,他並不習慣這個撕掉一切偽裝,人人不擇手段為己爭利的城集。但逐漸地,他認識到縱使在如此惡劣卑汙的情況中,人性仍有其光輝的一麵。現在邊荒集的勢力均衡已被苻堅的來臨徹底破壞,心中禁不住一片茫然。
一切的一切,包括過去、現在和將來,都因眼前令人擔憂的景況失去一向應有的意義!他感到生命裏最珍貴的一段日子,已隨著這場席卷南北的戰爭風暴雲散煙消。不論此戰鹿死誰手,下再非以前的下。雖然以前的下並沒有太多值得人留戀的東西,但接著而來的噩夢更非任何人消受得起。
登上樓階的急劇足音,打斷他起伏的思潮,不用回頭,他已曉得是此樓的老板龐義,更從其足音的輕重節奏,察覺對方心內的惶惑和恐懼,那是人之常情。
燕飛淡淡道:“記得多留下兩壇好酒給我,算是道別吧!”
龐義登上二樓,依依不舍地環視一匝,深情地撫摸著最接近他的桌子,燕飛的背影映入眼簾。每次看到燕飛的背影,他總感到燕飛寬闊的肩膊可背負起任何重責,隻要他願意的話。而若不是燕飛肯負起保護第一樓的責任,他龐義真不知會有怎樣的下場,雖然那是要付錢的,但他仍是非常感激。
燕飛像不知道龐義筆直來到身旁,邊拉開椅子坐下,仍是目不轉睛瞧著出集的難民隊伍。
龐義是個粗豪的彪型大漢,滿臉虯髯,此時盯著燕飛皺眉不解道:“當漢幫的人全體撤離後,氐幫的龜卵子會和你講仁義道德嗎?前你才打傷他們兩個人,不要做傻事!和我們一起走吧!”
燕飛那對鍾地靈秀之氣,不含任何雜質,清澈卻又永不見底的眼睛,露出回憶沉緬的異彩。
在這鬥爭仇殺永無休止的邊荒集,其周圍數百裏的荒廢土地正見證著時代的苦難。與此相比,燕飛的一對眼睛是截然不同的異稟,可使龐義暫忘冷酷無情的現實。
沒有人清楚燕飛的出身來曆,他似是充滿缺點,偏又讓人感到他是完美無瑕,這不單指他挺秀高頎的體格、仿從晶瑩通透的大理石精雕出來的輪廓,更指他似是與生俱來的灑脫氣質。不過若以龐義本身的標準去衡量他,燕飛不但懶惰、一派過一得一的消極人生態度,且是不折不扣、誌氣消沉的酒鬼,一點不知道他正在浪費大好的青春。燕飛體內該有胡人的血統,否則他不會在擁有漢人的文秀之餘,亦帶著北方遊牧民族的粗野豪雄。總言之燕飛是個非常出眾的人,打開始龐義便不敢覷他,認為他磨在邊荒集當打手保鏢是大材用。
燕飛低沉而溫婉的悅耳聲音在他耳鼓內響起來,油然這:“還記得你曾過,不要對邊荒集的人或物生出任何感情嗎?賺夠錢就有那麼遠走那麼遠,然後忘記在這裏發生的所有事。我們早有協定,你給我錢財,我燕飛替你消災,一賣一買,兩不相欠。走吧!好好過些安樂的日子,再不用每晚睡覺都在擔心明第一樓會被人拆掉。”
龐義苦笑一聲,伸手搶過他剛斟滿的雪澗香,幾乎是把酒潑進喉嘴裏去,頹然這:“安樂的好日子?唉!那裏還有可以過安樂日子的好地方呢?我們漢人再沒有希望。我龐義曆盡千辛萬苦從北方逃到這裏來,一心想憑手藝賺足子兒,然後到南方成家立室,安居樂業。現在一切都完了,邊荒集也完了,大好的南方山河將會變成像北方生靈塗炭的人間凶地,我們隻好做一和尚撞一日鍾。你是否當我是兄弟並不重要,我隻不忍你給人亂刀分屍,走吧!大家一道走。”
燕飛探手抓著酒壇邊緣,卻沒有舉壇注酒,首次把目光投向龐義,微笑道:“昨晚消息傳來,氐幫、宏奴幫和羌幫早立即全體動員,首先聯手封鎖城集東北的大碼頭,還沒收泊岸的所有船隻,打傷打死百多人,迫得漢幫和漢人隻能從陸路逃亡,你道他們有甚麼目的呢?”
龐義劇震色變這:“那些兔崽子!難道還要落井下石,來個殺人掠貨?”目光不由投往街上一片混亂、如麵對末日來臨的逃難人潮,為自己和他們未來的命運生出恐懼。
燕飛仍是那副從容不迫的悠閑神態,這:“記得帶你的砍菜刀,出集後遠離人多的地方,專揀偏僻處落荒而逃,或可保命。”
龐義倒抽一口涼氣,瞧著擠滿東門大街的無助人潮,駭然這:“他們怎辦?”
燕飛舉壇注酒,苦笑這:“我今年二十一歲,除孩蒙時代,眼所見盡是無可奈何的事,其所聞皆為人間慘劇,一切看誰的拳頭夠硬。幸好現在終於給我想通一件事,就是我已到了避無可避的絕境,且再不能獨善其身。漢幫的祝老大雖和我關係不佳,但我卻不得不承認他是精明的老江湖,他會有辦法把受他保護的人的傷亡損失減至最低。更何況他們三幫的人,先要過得我燕飛把守的東門一關。不要再勸我,你立即離開,若隻有我一人一劍,再無餘慮,燕飛尚有一線生機。”
龐義心中湧起一陣激動,直至這一刻,他方明白一向似是無情的劍客深藏於胸懷內的高尚情操,一時不出話來,隻懂張著大口。
燕飛舉起修長而膚色晶瑩的右手,與龐義緊緊相握,破荒地露出陽光般燦爛的笑容,這:“每一個人都有權為自己選擇命運,知道自己在幹甚麼的就不是笨蛋,你立即走,離集後忘記這裏的一切,勿要多餘的話。哈!你給我錢財,我替你消災,協議依然有效。”
龐義起立鬆手,向燕飛一揖到地,這:“你該清楚酒藏在那裏,必要時那或可成為你最安全的避難所。”目光掠過他的蝶戀花,雙目紅起來,射出憤怨無奈的神色,飛奔般下樓去了。
燕飛淺嚐一口雪澗香,瞧著龐義掮著包袱,加進最後離集的人流裏,消失在東門外。整條東門大街變得靜如鬼域,不見人跡。
啼聲驟起,從長街另一端傳至。
燕飛把杯中餘酒喝個一滴不剩,仰首望往烏雲重壓的空,似已可看到自己末日的將臨。生有何歡?死亦何懼?
建康都城坐北朝南,建康宮位於城北,宮城南門為大司馬門,從大司馬門到外城正南門的宣陽門是長二裏的禦道,再出宣陽門到秦淮河的朱雀橋是另一截五裏長的禦道,總長七裏的禦道,成為貫穿建康城區的中軸線。
大司馬門外是一條寬闊東西相向的橫街,東通東城門連春門,西接西城門西明門,將都城分為南北兩大部份。北為宮城,南為朝廷各台省所在地。而其他政府機構、重要商市、居民區,乃至宰相大臣的宅舍別館,均在城外,主要分布於宣陽門到秦淮河長達五裏的禦街兩旁。自西晉滅亡,北方飽受戰火摧殘,漢族大舉南遷,達百萬之眾,南晉遂於建康地區設置僑郡,一時秦淮兩岸日益繁華,城內城外擠滿南來的北方人,把建康變成融合南北風格的城市,非常興旺熱鬧。
朱雀橋又稱朱雀航或朱雀浮航,是橫越秦淮河接通禦道的主要橋梁。所謂浮航,就是連舟為橋,平時作浮橋之用,遇有戰事,斷舟拆橋,立可隔絕兩岸交通。像這樣的浮橋,秦淮河有二十四座之多,但都不及朱雀橋名著當世。
若朱雀橋是建康城區最著名的橋梁,那位於朱雀橋不遠處,城外禦街之東,秦淮河畔的烏衣巷,肯定是建康城區聲名最盛的街道,因為南晉最顯赫的世家大族,包括王、謝二家,均定居巷內。
烏衣巷朱樓夾道、畫棟雕梁,是尋常百姓難以進入的禁街重地。“烏衣豪門”已成為當代最顯赫門閥的代稱。
此時一隊人馬,旋風般越過朱雀橋,由禦道右轉,馬不停蹄地馳入烏衣巷,把守的兵衛不但不敢攔阻,還肅立致敬,臉上無不露出崇慕的神色。
謝玄一身白色武士服,素藍色長披風,背掛他名震江左的“九韶定音劍”,策騎純白駿馬,英俊無匹的臉容冷如鐵鑄,沒有透露絲毫內心的情緒。縱是高踞馬上,他挺拔的體型在在顯示出非凡的氣魄,充滿力量和信心,像一把出鞘的寶刀。他今年剛好四十歲,但外貌隻像未過三十的人,神采飛揚。
伴在他旁的是他的頭號猛將劉牢之,北府兵的參軍,年紀在二十五、六左右。後麵是十多個親隨,人人體型彪悍,無不是久經戰陣的精銳戰士。
謝玄被任命為袞州刺史,出鎮廣陵,他便在親叔謝安全力支持下招募淮南江北之民為兵。江北一帶民風強悍,武技高強者大不乏人,謝玄銳意訓練下,不數年已成勁旅,號“北府兵”。苻秦屢次南犯,北府兵禦之,戰無不捷,令北府兵聲名大噪,街衛對他們尊敬的神色絕不是裝出來的。
隻是今回苻堅親率大軍來犯,人數既占壓倒性的優勢,又有名將如慕容垂之助,即使武功超卓、用兵如神者如謝玄,亦沒有半分卻敵的把握。
在謝玄領頭下,眾騎從被拉得大開的正門進入謝府主堂前的大廣場,十多名府仆擁來為各人牽馬侍候。
謝玄甩磴下馬,謝石迎上來訝道:“玄侄來得真快,昨晚我才向你發出飛鴿傳書。”
謝玄愕然道:“甚麼飛鴿傳書?三前侄收到訊息,大秦王苻堅從長安進軍洛陽,先頭部隊踏足邊荒,兵鋒直指建康,軍力達百萬之眾,於是立即趕來見安叔。”
謝玄旁的劉牢之忙向謝石施禮,謝石欣然道:“劉參軍和各兄弟路上辛苦,請先歇歇喝口熱茶。”
當下有府仆領劉牢之一眾人等入主堂去了,謝石挽著謝玄手臂,繞過主堂,往內宅謝安書軒的方向緩步而走,壓低聲音道:“我們急得要命,二兄卻仍是一貫的悠悠閑閑,昨晚才到秦淮河的秦淮樓欣賞紀千千的歌舞,今早未亮又往東山遊山玩水,幸好你來了,至少可以問他一個清楚明白。”
謝玄沉聲道:“朝廷方麵有何反應?”
謝石露出忿然之色,道:“司馬道子力主憑長江、秦淮之險,固守建康,又謂皇上避駕宣城,擺明是想乘機總攬軍權,幸好二哥和王相全力反對,你二叔更以民心歸向打動皇上,這些事還是由王相告訴我,你二叔除了”給我我謝玄來“一句話外,再沒有任何其他話。”
謝玄聞司馬道子之名,雙目閃過濃烈的的光,再問道:“二叔如何打動皇上?”
謝石道:“你二叔得非常婉轉,他向皇上進言道:”自古以來就是有道之國伐無道之君,今秦主恃勇而來,無端攻我大晉,既違背道義,又失去民心,兵家雲“兩國交兵,無道必敗”,皇上隻要號令全**民,以有道抗無道,必能保國安民。“皇上當然曉得你二叔和司馬道子誰更得民心,更何況桓衝上將軍一向不喜司馬道子,北府兵又牢牢掌握在你手上,皇上縱使不願意,亦隻好加封二哥為征討大都督,由他全權主理抗敵事宜。”
兩人通過翠竹遍植兩旁的石徑,進入謝安書齋在處的中園,這是個以竹石為主景的園林,園中有四季假山,分別以筍石、湖石、黃石、宣石疊成春、夏、秋、冬四山,各自成景。書軒就在夏山與秋山之間,坐北朝南,宏偉厚重、三楹七架梁歇山的布局,橫扁雕的是“忘官軒”三字,正麵廊柱上有一聯:“居官無官官之事,處事無事事之心”。
盡管兩人憂心重重,置身如此孤高磊落,瘦挺空透的動人環境,一時間也把心事拋開,渾忘塵俗。
倏地一名年青武士氣衝衝從忘官軒衝將出來,見到兩人,憤然道:“下是你們謝家的下哩!我王國實倒要看你們如何應付苻堅。”罷不顧去了。
兩人聽得麵麵相覷,接著謝石搖頭歎息。王國寶是王坦之的兒子,謝安的女婿,劍法高明,可惜卻是無行之人,看情況便知謝安拒絕起用他於抗秦戰役,故大發脾氣,出這麼難聽的話來。
謝安柔和的聲音從忘官軒傳出來道:“是否玄來哩!來得好!我正想找人下棋。”
謝玄和謝石兩人你眼望我眼,均摸不著謝安心意,在如此危急存亡之際,仍有下棋的閑情?
第三章死裏逃生
燕飛好整以暇的緩緩舉壇注酒,似聽不到急驟的馬蹄聲,更看不到孤人單騎,正亡命的朝東門出口飛奔,其後麵緊追著十多騎正彎弓搭箭的羯族戰士。
“嗤!嗤!嗤!”
箭矢勁疾射來,眼看把前騎射得變成刺蝟般的模樣。那人剛奔至第一樓旁,叱喝一聲,靈活如猴般彈離馬背,淩空兩個翻騰,落往燕飛身後,探手至燕飛跟前,豎起三隻手指,道:“三兩黃金!”
戰馬慘嘶,頹然倒地,先是前蹄跪下,接著餘力把它帶得擦地而行,馬體至少中了七、八箭,令人慘不忍睹。
那人卻是無動於衷,他是個長著一張馬臉的瘦削子,年紀在十八、十九歲間,一般高度,卻是手長腳長,予人身手靈活的感覺。最特別是一對眼睛,靈活精明,顯出狡猾多智的稟賦。事實上這叫高彥的漢族子是邊荒集最吃得開的人物之一,乃最出色當行的“風媒”,專門買賈消息,平時非常風光,隻不知為何會弄至如許狼狽田地。燕飛一手提杯,另一手豎起五隻手指,高彥失聲道:“五兩黃金,你是否想要我的命?”此時羯族戰士策馳而至,勒馬收韁,散開成半月形,在下麵長街往樓上瞧來,人人目露凶光,卻未敢發箭,顯是對燕飛非常顧忌。
燕飛緩緩喝酒。
其中一名該是帶頭的羯族大漢喝上來道:“這是我們羯幫和高彥間的恩怨,燕飛你識相的就勿要插手。”
高彥在燕飛身後像鬥敗的公雞般頹然又咬牙切齒道:“五兩就五兩,算我怕了你這趁火打劫的家夥。”
燕飛放下空酒杯,眼內酒意不翼而飛,亮起銳利如鷹隼的神光,語氣仍是非常平靜,淡淡地望向樓下道:“立即給我滾,否則悔之莫及。”
羯族大漢手執劍把,雙目凶光大盛,似若要擇人而噬的惡狼模樣,瞪著燕飛好半晌後,大怒道:“好!我們就走著瞧,看你燕飛還能得意多久。”
一譽呼嘯,領著同夥一陣風般循原路離開。
高彥長長籲出一口氣,抹著額頭冷汗,坐入剛才龐義的座位去,毫不客氣的抓起酒壇,就那麼骨嘟骨嘟的大喝幾口,然後放下壇子,瞪著燕飛道:“你留在這裏幹啥?是否嫌命長呢?”見燕飛清澈的眼神仍一眨不眨的盯著他,不由露出心痛的表情,點頭道:“唉!算我怕了你。”從懷內掏出一個皮囊,傾出五錠黃澄澄的金子,用手不情願地推到燕飛眼前,歎道:“我去出生入死,你卻坐地分肥,那有這麼不公平的事?”
燕飛毫不客氣的抓起金子,納入懷內。皺眉道:“你又為何要留在這裏?”
高彥一對眼睛立時亮起來,湊前少許壓低聲音道:“這是賺大錢的千載良機,南人付得起錢。順道告訴你一個消息,至少值一錠金子,今回卻是免費奉贈,皆因見你命不久矣。邊荒集五大胡幫已結成聯盟,準備迎接苻堅之弟苻融的先鋒軍入集,且決定不放過半個漢人。他們正在鍾樓廣場集結人馬,準備銜尾追殺撤離的漢幫。他娘的!你知否苻堅的手下猛將匈奴族的”豪帥“沮渠蒙遜昨晚已秘密潛來,聯結各族。嘿!夠朋友吧?我要走啦!”猛地彈起,一溜煙般橫過樓堂,從另一邊的窗子鑽出去,眨眼不見。
燕飛像沒有聽到他的話般,忽然抓起蝶戀花,一個筋鬥躍離椅子,落到街心去,然後油然往東門舉步。
蹄聲在後方響起,自遠而近。
燕飛旋風般轉過身來,漫箭而已飛蝗般迎頭迎臉的射來。
謝安的書堂“忘官軒”,充份表現出魏晉世家大族的品味。四麵廳的建築布局,周遭園林內的百年老槐、婆娑柔篁,西北秀麗的夏山,東邊峭拔的秋山,北麵清池亭,通過四麵的大型花格窗,隱隱透入書軒,有如使人融合在四季景色之中。
軒堂中陳設整堂紅木家具,四壁張掛名畫,梁上懸四盞八角宮燈,富貴中不失文秀之氣,在在顯示出謝安的身份和情趣。
在柔和的晨光映照下,謝安和謝玄兩叔侄在堂心的棋桌席地而坐,前者仍是那副自然閑適的樣兒,謝玄則有點心神不屬,皺眉瞧著謝安舉起黑子。
隻從坐姿,已可看出當時胡漢生活習慣的不同。漢人自殷周雙膝前脆,臀部坐在腳後跟上的“跪坐”習俗形成以來,成為儒家禮教文化的重要編成部份。臀部坐地,兩腿前伸的“箕坐”和垂腳高坐均被視為不敬的忌諱行為。到漢末以後,胡漢雜處,垂腳高坐椅子的“胡坐”又或“箕坐”,已在漢人間廣為傳播,形成高足形床、椅、凳的居室新文化。不過在世家大族裏,“胡坐”仍被視為不敬和沒有文化修養。
謝安大有深意地微微淺笑,把黑子落在盤上,吃去謝玄辛苦經營力求圖出生的一條大龍,盤上一角立被黑子盡占某地。
謝玄俯首稱臣道:“我輸哩!”
謝安油然道:“自你通曉棋道,五年來我還是第一吹贏你,可見爭勝之道,在乎一心,玄侄因心煩意亂,無法專注,故有此敗。若在戰場之上,你仍是如此心浮氣躁,那即使苻堅兵法戰略,均遠遊於你,玄侄你仍難逃一敗。”
謝玄苦笑道:“如非苻堅兵力十倍於我,侄怎會心浮意亂?”
謝安哈哈一笑,站起身來,背負雙手走開去,直至抵達東窗,凝望外麵園林美景,搖頭道:“非也非也!玄侄你正因心緒不寧,致看不通苻堅的弱點,他今次傾師南來,不但失時,更失地利,且缺人和,而最後一失,更是他敗亡的要素。隻要我們能擅加利用,可令他大秦土崩瓦解,而我大晉則有望恢複中土。”
謝玄一動不動,雙目精芒電閃,盯著乃叔倜儻瀟灑的背影,沉聲道:“請二叔指點。”
謝安從容道:“我大晉今年得歲,風調雨順,農業豐收;他苻堅於北方連年征戰,沃野化為焦土,生產荒廢,剛統一北方,陣腳未穩,在時機未成熟下大舉用兵。此為失時。”
接著悠然轉身,微笑道:“苻堅勞師遠征,橫越邊荒,被河流重重阻隔,我則得長江之險,隔斷南北,此為失地。”
接著舉步往謝玄走過去,重新坐下,欣然道:“苻堅之所以能得北方下,皆因施行”和戎“之政,對各族降臣降將兼收並蓄,此為其成功之因,亦種下養虎為患之果。其軍雖號稱百萬之眾,卻是東拚西湊,又或強征而來,戰鬥力似強實弱。我深信像朱序之輩,是身在秦軍心向我大晉。到底我大晉仍為中原正統,雖偏安江左,卻沒有大錯失。今次外敵來犯,大家同坐一條船,便不得不團結一致,共禦外侮。至於苻堅麾下諸將,各擁本族重兵,慕容垂、姚萇等均為桀驁不馴之輩,怎肯甘為別人臣下?這是不得人和,我得而彼失。所以隻要玄侄針對此點,施行分化離間之策,不但可盡悉對手布置虛實,還可謀定後勤,一舉擊破氐秦,去我北方大患。”
謝玄雙目神光四射,點頭道:“玄侄受教,那我們是否應和他正麵對決?”
謝安唇角逸出一絲笑意,淡然道:“你是前線的大將,對戰事遠比我出色當行,一切由你全權作主。名義上以你三叔謝石為帥,事實上所有具體作戰事宜,均由你指揮。此戰宜速不宜緩,若讓苻堅兵臨大江,站穩陣腳,因為兵力懸殊,我大晉朝廷又長居安逸,更有人如司馬道子者乘機搞風搞雨,必不戰而潰。去吧!大晉的存亡,將係於你一念之間,別忘記剛才一局你是如何輸的。”
謝玄挺立而起,恭恭敬敬向謝安一揖到地,正容道:“玄受教。”
謝安仍安坐不動,雙目射出令人複雜難明的神色,輕籲一口氣道:“此戰若勝,我謝家的聲望地位將攀上前所未有的高峰,此正為我一直避免發生的事,我們在烏衣巷中飲酒清談,賦詩作文,充滿親情之愛,平靜而又詩酒風流的生活,勢將一去不返。好好照顧琰兒,讓他多點曆練的機會。”
謝玄點頭道:“玄明白。”默默退出軒外。陽光從東窗濺進來,謝安像溶入軒內優美寧逸的環境裏,沒有人可從他的神態察覺到關係漢族存亡的大戰,正像龍卷風暴般從北方卷旋而至。
謝玄踏出書軒,與謝石等候於軒外的謝琰連忙搶到謝玄身旁,沉聲問道:“爹有甚麼話?”
謝玄探手抓著深得謝家俊秀血緣的堂弟厚闊的肩膀,忽然露出如釋重負的笑意,柔聲道:“讓我們遊山玩水去吧!”
即使以燕飛名震邊荒的劍法,仍不敢正麵擋格從精於騎射的匈奴戰士手中強弓射來的二十多枝勁箭。
燕飛哈哈一笑,倏地右移,避過第一輪箭雨,肩膊往第一樓對麵一個鋪子上鎖的木門硬撞過去,動作若行雲流水,瀟灑好看。
得知沮渠蒙遜秘密潛入邊荒集,他再不用逞匹夫之勇,卻仍可牽製四幫聯軍,使他們難以追擊逃難的漢人和漢幫。因為沮渠蒙遜絕不會容許一個可能刺殺苻堅的高手暗藏集內某處,縱然刺殺不成功,沮渠蒙遜肯定難免罪責,所以他隻須時現時隱,便會變成沮渠蒙必欲去之的心腹大患,相比起來,殺一批逃命的漢人隻是事一件。
“碎”!
在他貫滿先真氣的肩膀撞擊下,堅固的木門有如一張薄紙般被他穿破而入,現出一個人形大洞,他已沒進被人舍棄呈長方形的雜貨鋪的去,內裏雜物遍地,淩亂不堪。
外麵叱喝連聲,蹄響馬嘶,形勢混亂,數枝勁箭由門洞疾射而入,可見匈奴人的強悍狠辣。
燕飛頭也不回,稍往橫閃,輕輕鬆鬆避過來箭,接著全速往後門方向掠去,力圖在敵人完成包圍網前逃離險地,否則必是力戰而死的淒慘收場。
就在此刻,在他前方的鋪子後門化為漫空向他激射而來的木屑,而在木屑如雨花飛濺的駭人聲勢下,一支巨型重鋼長矛像由十八層地獄下直刺上人間世般,疾取他咽喉要害而來,矛頭卻是金光閃爍,予人無比詭異的感覺。
隻看對方能及時趕往後門,在自己逃出去前攔截,攻擊前又毫無先兆,可知此人乃一等一的高手。燕飛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以他一貫把生死視作等閑的灑逸,亦不由心中一懍。
“鏘”!
蝶戀花出鞘,化作青芒,疾斬矛尖。
蝶戀花全長三尺八寸,劍身滿布菱形的暗紋,鑄有鳥篆體銘文“蝶戀花”三字,刃部不是平直的,背骨清晰成線鋒,其最寬虛約在距劍把半尺許處,然後呈弧線內收,至劍鋒再次外凸然後內收聚成尖鋒,渾體青光茫茫,給人寒如冰雪、又吹毛可斷的鋒快感覺。
燕飛不是不知在此際的最佳策略,莫如使出卸勁,帶得對方擦身而過,那他便可廓清前路,由後門竄逃,可是對方這一矛實有驚泣地的威勢,勁氣如山的迎麵壓來,四周的空氣像一下子給他抽幹,不要卸其矛勁,是否能擋格仍是未知之數,無奈下隻好以硬撼硬,比比看誰更有真材實料。
這不是燕飛及不上對方,而是對方乃蓄勢而發,他卻是匆匆臨急應戰,形勢緩急有別,高手相爭,勝負就決於此毫厘差異。
隨著蝶戀花朝前疾劈,木屑被劍氣摧得改向橫飛,像被中分的水流般,一點也濺不到燕飛身上。
“當”!
燕飛渾身劇震,雖劈中矛頭,仍身不由主地被矛勁帶得向後飛退。
“碎”!
前門粉末般濺下,現出一個滿臉麻子、散發披肩,不高不矮卻是肩寬背厚的粗脖子匈奴惡漢,左右手各持至少重五十斤的鋒利巨斧,見狀暴喝一聲,雙斧有如車輪般前後滾動直往正在飄退的燕飛背脊劈來,沒有絲毫留手,務要置燕飛於死地。
燕飛早曉得會陷進如此後門有虎,前門遇狼的腹背受敵險境,他的退後正是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化去後門來人的勁力,好應付從正門攻來的突襲。
後門的敵人現出身形,他的下頷唇邊全是鐵灰色的短硬胡髯,像個大刷子,頭頂卻是光禿禿的,臉色蒼白得異乎尋常,一對眼睛卻是冷冰冰的,似乎無論看到甚麼仍都無動於衷。體型高瘦,可是持矛的雙手卻似擁有無窮無盡的力量。
燕飛心叫糟糕,他已從兩人的兵器和外型認出對手是誰,高彥那子所謂值一錠金子的情報隻兌現一半,此兩人在北方大大有名,任誰一個踩踩腳足方可震動邊荒集。
使雙斧者便是高彥所有“豪帥”之稱,苻堅手下猛將沮渠蒙遜;另一人則是苻堅另一猛將,以“萬煉黃金矛”名震西北,被譽為鮮卑族內慕容垂、乞伏國仁以外最了得的鮮卑高手禿發烏孤。
“叮”!
燕飛反手一劍,出乎沮渠蒙遜料外的挑中他最先劈至的巨斧,一柔一剛兩種截然不同又互相矛盾的真氣,透斧襲體,以沮渠蒙遜的驚人功力,在猝不及防下亦大吃一驚,斧勁竟被徹底化去,變得一斧虛虛蕩蕩,用不上半分力道,另一斧卻是貫滿真勁,一輕一重,難受至極,不得已下隻好橫移開去。
匈奴幫的戰士在兩人交手的刹那光景,早擁進三、四人來,見沮渠蒙遜受挫移開,立即補上空位,刀矛劍齊往燕飛招呼,不予他絲毫喘息的機會。
燕飛明知身陷絕境,仍是夷然不懼,忽然旋身揮劍,畫出似是平平無奇的一劍。
禿發烏孤此時變化出漫矛影,鋪蓋地的往燕飛攻來,眼看得手,豈知燕飛的蝶戀花畫來,不論他如何變化,仍再次給對方畫中矛尖,登時無法繼續,更怕對方乘勢追擊,突破缺口,收矛稍退。
其他匈奴戰士各式兵器亦紛被掃中,隻覺對方劍刃蘊含的力道非常古怪,把自己的力道不但一筆勾銷,還被送來能摧心裂肺的勁氣硬迫得慘哼跌退。
沮渠蒙遜勁喝一聲,重整陣勢,運斧再攻,豈知燕飛劍氣暴張,隻聞“叮當”之聲不絕如縷,在眨幾眼的高速中,燕飛似要與沮渠蒙遜比較速度般連環剌出七劍,劍劍分別命中他左右雙斧,封死他所有進手招數,還把他再度迫開去。
然而燕飛自家知自家事,禿發烏孤和沮渠蒙遜確是名不虛傳,他施盡渾身解數,仍沒法損傷任何一人分毫,且真元損耗極巨,再支持不了多久,若讓兩人成其聯手之勢,他是必死無疑。
正門處匈奴幫的戰士潮水般湧進來,後門仍是由禿發烏孤一人把守,且守得穩如銅牆鐵壁。刹那間,他清楚曉得唯一生路,就是拚著自身傷殘,也要闖過禿發烏孤的一關,劍隨意轉,蝶戀花化作漫空劍雨,如裂岸驚濤般往禿發烏孤灑去。
禿發烏孤一副來得正好的神態,萬煉黃金矛化作重重金光矛影,待要正麵硬撼,忽然臉上現出駭然之色,竟橫移開去,讓出去路,一個體格魁梧以黑頭罩蒙麵的灰衣人出現在他身後,左右手各提一刀。而正因他的從後施襲,害得禿發烏孤倉皇退避。
那人沉聲喝道:“燕飛!”
燕飛那敢猶豫,順手給禿發烏孤再劈一劍,全力提氣,閃電般與救星一先一後竄入後院,越過後院牆,落荒逃去。
第四章雄材偉略
烏衣巷謝家大宅占地十餘畝,沿秦淮河而築,由五組各具特色的園林合成,其中以忘官軒所在的四季園最負盛名,如論景色,則以座落河畔的東園和南園為勝。
鬆柏堂是宅內最宏偉的建築物,高敞華麗,內為鴛鴦廳結構,中部有八扇屏風分隔,陳設雍容高雅。此堂亦是謝家主堂,外連正門大廣場,遇有慶典,移去屏風,可擺設三十多席,足容數百人歡聚一堂。
正門外是烏衣巷,對麵便是可與謝宅在各方麵相提並論的王家大宅魏峨的樓閣園林。烏衣巷西接禦道,長達半裏,筆直的巷道兩邊盡為豪門大族的居所。
此時在鬆柏堂內一角,謝玄、謝石、謝琰和劉牢之在商量大計。
討論過有關戰爭的一般安排後,謝玄忽地沉吟起來,好一會後斬釘截鐵的道:“我們必須令朱序重投我們的一方來。”
謝石皺眉道:“他是我們大晉的叛徒,兼且此事很難辦到。先不我們不知他會否隨符堅南來,即使知道他在氐秦車內的營帳,要找上他麵對麵交談仍是難比登。”
謝琰冷哼道:“士可殺不可辱,大丈夫立身處世,氣節為先,枉朱序身為洛陽望族之後,竟投靠敵虜,此人的品格根本是要不得的。即使把他爭取回來,仍是吉凶難料。”
謝玄淡淡笑道:“我們現在是上戰場製敵取勝,並非品評某人品格高下的時刻,安叔看人是絕不會看錯的。我們定要聯絡上朱序,若能策動他作內應,重投我方,會令我們大增勝算。”
謝琰知道是他爹的意思,立即閉口不語。
謝石眉頭深鎖道:“直至渡淮攻打壽陽,氐秦軍行兵之處全是邊荒野地,我們如何可神不知鬼不覺的與朱序接觸。”
劉牢之點頭道:“苻堅一到,邊荒集所有漢族荒人必然四散逃亡,我們在那裏的探子亦不得不撤退,此事確有一定的困難。不過……”
謝玄精神一振道:“不過甚麼?”
劉牢之猶豫片刻,道:“若有一人能辦到此事,此人當為我手下一個名劉裕的裨將,此人膽大心細,智勇雙全,不單武技高強,且輕身提綜之術非常了得,多年來負責邊荒的情報收集,曾多次秘密潛進邊荒集,與邊荒集最出色的風媒打上交道多年,對荒人的形勢有深入的了解,最難得他精通氐語和鮮卑語。”
謝琰道:“他是甚麼出身來曆?”
謝玄和謝石聽得皺起眉頭,際此皇朝危如累卵的時刻,謝琰仍放不下門第之見,斤斤計較一個人的出身,令人不知好氣還是好笑。
劉牢之也有點尷尬,因為他本身出自寒門,得謝玄拋棄門第品人之見,破格提升,始有今日。卻又不能不答,道:“劉裕出身於破落士族,年青時家境貧寒,以農為業,兼作樵夫,十六歲加入我北府兵,曾參與多次戰役,積功升為裨將。”
謝玄不待謝琰有發表的機會,斷然道:“正是這種出身的人,方懂得如何與狡猾的荒人打交道。牢之你立即趕回去,令劉裕深入敵境,將一封密函送到朱序手上。至緊要讓他清楚形勢,行事時方可隨機應變,權宜處事,我們會全力支持他的任何臨時決定,事成後重重有賞,我謝玄絕不食言。”
謝石道:“胡彬在壽陽的五千兵馬首當其衝,劉裕的任務仍是成敗難上,我們是否該發兵增援?”
謝玄唇邊逸出一絲今人莫測高深的笑意,道:“我們便先讓苻堅一著,當氐秦先鋒大軍在壽陽外淮水北岸,集結足夠攻城的人力物力,可教胡彬東渡泗水,退守八公山中的硤石城,我要教苻堅不能越過泗水半步。”
謝石三人大感意外,同時亦知道謝玄已擬定全盤的作戰計劃,對苻堅再沒有絲毫懼意。
快艇迅速滑離穎水西岸,在蒙頭人運槳操舟下,把追兵遠遠拋在後方岸上,燕飛把蝶戀花橫擱膝上,閉目冥坐船頭,調氣運息,以恢複體力。
快艇順流急放二裏,左轉入東麵一道支流,逆流深進裏許,才緩緩靠泊林木茂密處。
燕飛睜開雙目,從他憂鬱的眼睛射出罕有的愉悅神色,忽然從艇彈起尋丈,落往岸旁一棵大樹的橫杈處,然後連續兩個蹤躍,抵達接近樹頂,離地麵足有四丈的橫幹處,撥開枝葉,觀察這近動靜,蝶戀花不知何時已掛在背上。
蒙麵人隨手拋下船槳,一把扯掉頭罩,現出陽光般的燦爛笑容,仰望高踞樹上的燕飛,欣然道:“燕飛你的劍法大有長進,竟能在禿發烏孤和沮渠蒙遜兩高手夾擊下夷然無損,傳出去已可名動北方,且肯定有很多人不會相信。”罷一個筋鬥來到岸上,把艇子係於大樹幹處。
此人年紀與燕飛相若,一副鮮卑族人高大魁梧的強健體魄,散發披肩,相格獨特,鷹鉤鼻豐隆高挺,一對眼卻深深凹陷下去,兩額高而露骨,本是有點令人望之生畏,可是在濃密的眉毛下那雙鷹寧般銳利、似若洞悉一切的眼睛,仿似世上沒有他辦不來的事,卻使人感到一切配合得無懈可擊。加上寬敞的額頭,常帶笑意的闊嘴巴,圓渾的下頷,過眉垂珠的大耳朵,似乎給人一種事事不在乎的印象。隻有深悉他如燕飛者,清楚曉得若對他抱有這種看法,死掉仍不知道是甚麼一回事。
那人在岸旁一方石頭坐下,一陣風刮來,吹得他衣衫獵獵,烏黑的長發隨風拂舞,使他的形相更顯威猛無儔。
他仰望上疾馳的烏雲,雙目現出傷感的神色,徐徐道:“下大雨哩!那晚也是大雨傾盤,我們還是十來歲的大孩子,四麵八方盡是敵人,我們並肩殺出重圍,瞧著叔伯兄弟逐一在我們身旁倒下去……唉!那是多久前的事?”
燕飛輕盈似燕的在腳底的橫枝略一借力,落到他身旁,在他對麵挨樹幹坐下,環抱雙膝,眼內憂鬱神色轉趨濃重,淡然道:“七年了!你為甚麼隻漢語?”
那人瞧著燕飛,傷感之色盡去,代之是仇恨的烈焰,語氣卻相反地平和冷靜,道:“我們燕代之所以敗亡於苻堅之手,正因不懂像苻堅般拋掉逐水草民族的沉重包袱,不懂與漢人渾融為一,更不懂從漢人處學習治國之道。一個王猛,便令苻堅統一北方,可知隻有漢人那一套才行得通。舍鮮卑語而用漢語,隻是我拓跋圭學習漢人的第一步。”
燕飛點頭同意。
自赤壁之戰後,魏蜀吳三國鼎立,其中以接有黃河流域的曹魏實力最強,司馬氏便憑其餘勢,建立西晉,隨即統一下。可惜“八王之亂”起,內徙的西北各民族紛紛起事,形成民族大混戰。“永嘉之禍”更令西晉的統治崩潰,晉室南渡。
在苻秦之前,北方先後出現匈奴劉氏、羯族石氏和鮮卑慕容氏三個強大的胡族政權,但均因漢化得不夠徹底,且推行胡漢分治的高壓民族政策,故逐一敗亡。拓跋圭的高明處,是看通苻堅的民族融和政策是唯一的出路,而苻堅的唯一的也是致命的錯誤,是於民族融和尚未成熟下,過早發動南征。
拓跋圭往前單膝跪地,探出雙手,抓著燕飛寬敞的肩膊,雙目異采閃爍,一字一字擲地有聲的道:“我拓跋圭足足等了七年,現在千載一時的機會終於來臨,苻堅欠我拓跋鮮卑的血債必須償邊,我本還沒有十分把握,現在有你燕飛助我,何愁大事不成。下間,隻有燕飛一人,不論劍術才智,均令我拓跋圭口服心服。”
燕飛微微一笑,伸手拍拍他的臉頰,道:“好子!不是蠢得想行刺苻堅吧?”
拓跋圭放開他,站了起來,轉身負手,目光投往河道,啞然失笑道:“知我者莫若燕飛,我們畢竟自相識,曾一起生活多年。哈!殺苻堅對我是百害無一利,徒白便宜了權位僅次於他的苻融,此人比乃兄精明和有識見,且是反對今次南征最力的人之一,讓他出掌氐秦政權,必立即退兵,令我好夢成空。”
接著旋風般轉過身來,兩手高舉,激昂慷慨的朝呼喊道:“我要的是大秦的土崩瓦解,苻堅的亡國滅族,否則怎消得我拓跋鮮卑亡國之辱。”
狂風疾吹,拓跋圭發揚頭頂上方,形相淒厲,按著豆大的雨點沒頭沒腦的照頭灑下來,由疏轉密,化為傾盤大雨,四周一片模糊。鬱積已久的暴雨終於降臨大地,仿似拓跋圭的一番話,惹來地的和應。
燕飛仰首,任由雨水打在臉上,淌入頸內,際此初冬之際,更是寒氣侵體,他反覺得非常暢快,而他更需要如此激烈的降溫和調劑。
燕飛暗歎一口氣,道:“我不是不願幫你,而是秦亡又如何呢?北方還不是重陷四分五裂、各族誓不並立的境地!死不去的人都要活受罪,自我來到世上後,沒有一過的不是這種日子,我已厭倦得要命!”
拓跋圭身軀猛矮,竟是雙膝著地,跪了下來,伸展雙手,張口承接雨水,狠狠喝了幾口,情緒平複下來,緩緩道:“燕飛你不要愚弄我,雖然這幾年我不知你曾到那裏去混,但燕飛就是燕飛,身體內流的一半是我拓跋鮮卑王族高貴的血液,另一半是漢人的血,任何一半均不容你甘為苻秦鐵蹄下的亡國之奴。今回我拓跋鮮卑卷土重來,再非以前隻懂食畜肉,飲其汁,衣其皮,隨時轉移,害怕築城守城,鄙視力耕農桑,以戰養戰,不把囤積征稅的拓跋鮮卑。苻秦敗亡後的亂局,最終會由我來收拾,因為我比任何人更準備充足,更能從過去的錯誤學習。苻堅的方向是對的,隻走錯一著,就是在尚未能駕禦各族、把北方置於絕對的控製下之時,竟貿然南侵。幸好王猛早死,否則必不容此事發生。這是上賜與我拓跋圭的機會,燕飛你是別無選擇,必須全力支持我。”
燕飛渾身濕透,可是心內卻像有一團熱火在燃燒,拓跋圭終於成長了,從死亡和苦難中諳得國家民族存亡之道,變成一個高瞻遠矚、雄才偉略的頷導者,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拓跋圭的本領和厲害,當他定下目標,便會不顧一切地去完成,隻有死亡方可以阻止他。歎一口氣,道:“你憑甚麼去弄垮苻堅的百萬大軍?”
拓跋圭的唇角現出一絲笑意,逐漸擴大,最後哈哈笑道:“這叫因勢成事,燕飛你可曉得今趟答應支持苻堅南征的是那兩個人,就是姚萇和我們的疏堂叔叔慕容垂,若非得他兩人允肯支持,苻堅豈會在苻氐王族大力反對下,仍是一意孤行的揮兵南來。”
燕飛虎軀一震“雙目神光電閃,盯著拓跋圭。
拓跋圭眼睛一眨不眨的回敬他,沉聲道:“七年來,我一直通過邊荒集賣予南人他們最缺乏的優良戰馬,一方麵是要得到所需的財貨,以裝備和養活我以盛樂為基地的戰士,更是要加速壯大北府兵約實力,間接迫苻堅生出遲恐不及的心。為保持秘密,我雖明知你來到邊荒集,仍避免與你聯絡,怕泄漏我在暗中主事的機密。如非對邊荒集的事了若指掌,今便不能助你逃過大難。”
燕飛呆看著他,心中思潮起伏,他認識的拓跋圭,在十多歲時已盡顯領袖的大將之風,沉毅多智,心狠手辣,是亂世裏的梟雄,但仍從沒想像過他的手段厲害高明至此。
大雨“嘩啦啦”的下個不休,打在林木、葉子、土地、石上與河麵,形成各式雨響混和的大合奏,四周一片朦朧,而他們仿似變成地的核心,正在決定下未來的命運,盡管在現時的形勢看來似是絕無可能的事。
燕飛苦笑道:“好吧!你既多年來處心積慮,該對苻堅有點辦法。不過假設苻堅兵敗,最大的得益者會是南人,或是慕容垂,又或是實力稍次的姚萇,你隻可以排在看不到隊尾處的遠方輪候。唉!這是何苦來由?你以為慕容垂會支持你嗎?若我是慕容垂,第一個要殺的人正是你。”
拓跋圭啞然失笑道:“你太高估我的對手,且南人,他們是注定亡國的厄運,晉帝司馬曜和他的親弟司馬道子是一丘之貉,**透頂,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明白他們隻圖偏安和維持江左政權的可笑心態。先不僑寓江左的高門大族那套出世玄想的清談風氣,最致命的是他們有一種誰能逐我胡人,誰便有資格稱帝的想法,令晉室中央對任何有意北伐者均生出猜疑之心,不但不予支持,還想盡一切辦法加以掣肘打擊,使北伐永不能成事。除此之外,南晉尚有兩大隱憂,一為有”江左雙玄“之稱,謝玄外另一聲名僅次於他,桓衝之弟的用刀高手桓玄,他藉父兄數世之威,在荊州甚具聲望,本人又素具雄心,時思乘變崛起,本來仍難以為患,可是苻堅苦敗,謝家必遭晉室壓抑,桓玄的機會便來了。”
燕飛垂著不語,卻知拓跋圭語語中的,把南北的政治形勢看得透徹明白。
拓跋圭接下去道:“另一心腹大患,是以海南為基地崛起的五鬥米道,其道主孫思,不但武功超於江左大族硬捧出來的”九品高手“,更精於以道術迷惑眾生,吸引了備受北來大族壓迫欺淩的土著豪門,遲早會發生亂子。所以隻要我能統一北方,江左政權將隻餘待宰的份兒。至於慕容垂、姚萇,又或禿發烏孤、沮渠蒙遜,他們由我去操心,在目前的形勢下,我隻須你助我去做一件事。”
燕飛知道沒法拒絕他,苦笑道:“我在聽著。”
拓跋圭微笑道:“給我找到謝玄,告訴他慕容垂不但不會為苻堅出力,還會址他的後腿,務令苻堅輸掉這場大戰,倘若謝玄肯點頭答應,我們便和他再根據形勢擬定合作的方法。”
燕飛愕然道:“慕容垂?”
拓跋圭倏地站起來,從懷裏掏出一個羊皮囊,遞給他道:“我沒有時閑解釋,裏內裝的是慕容鮮卑著名的傳世寶玉,你可以此作證物,令謝玄知道你非是空口白話。此事非常緊急,隻有你可以給我辦到,謝玄是聰明人,當不會放過任何敗敵的機會。”
兩人又商量了聯絡的手法、種種應變的措施、集內可藏身的處所,包括龐義隱秘的藏酒窖。拓跋圭匆匆離開。
瞧著他沒入大雨滂沱的密林深處,燕飛曉得多年來流浪涯的生活已成過去,他將會深深地被卷進時代大亂的漩渦內去。
第五章各師各法
苻融目光投在棄置於河旁隱蔽虛的快艇,露出思索的神色,左右伴著他的分別是鮮卑高手禿發烏孤和匈奴高手沮渠蒙遜兩大苻秦陣營的猛將,除十多名親兵守衛後方外,以百計的戰士正對河兩岸展開地氈式的搜索。
大雨收歇,上雖仍是烏雲疾走,已可在雲隙間窺見晴,間有雨點灑下,四周早回複清晰的視野。
苻融頭戴戰盔,肩披長袍,毛領圍頸,內穿鎖甲,褲誇垂曳,按劍直立,氣宇不凡。他的體格並不引人注目,可是他神光閃閃的雙目,卻令他有一股殺氣騰騰的氣勢,使人不敢覷。
禿發烏孤狠狠道:“若不是這場暴雨下得不合時,我們必可抓著那兩個賊把他們碎屍萬段。”
苻融冷然道:“他們因何不順流遠遁,卻要在這裏棄舟登岸?”
禿發烏孤微一錯愕,沮渠蒙遜點頭道:“他們定是潛回邊荒集圖謀不軌。”
倏地人影一閃,苻融等身前已多出一個身形高瘦,外披紅色長披風,頭戴圓頂風帽,身穿交襟短衣,下穿黑縛褲,形相怪異之極的人。他瘦得像個活骷髏的臉孔沒有半點人的活氣和表情,死角般的眼睛更似沒有焦點,可是卻能令任何人給他看著時打心底生出寒意。
禿發烏孤和沮渠蒙遜同時露出敬畏的神色,苻融的目光從艇移到他身上,精神一振道:“國仁是否有新發現?”
來者竟是威名在鮮卑族內僅次於慕容垂的高手乞伏國仁。在亂華的五胡中,以鮮卑人部落最繁,諸部分立,各不統屬,最強大的有慕容、拓跋、段、宇文、禿發、乞伏諸氏,各以其首長姓氏為號。
“當當”!
乞伏國仁左手放鬆,抓著的兩把刀掉往地上,發出聲響,他以令人大感意外、溫柔而動聽的聲調道:“兩人在此處分手,一人往邊荒集的方向走,在途上棄下這對兵刃,另一人躍過對岸,在岸旁泥阜留下淺印,差點被雨水衝洗掉,該是往南去了。”
苻融皺起眉頭,道:“那往南去的當是燕飛,另一人又是誰?這對刀看來是此人隨手取來的武器,為的是要隱瞞身份,怕我們從兵器曉得他是保方神聖,由此可肯定他用的心是奇門兵器,且非常有名,教人一看便知他是誰。”
乞伏國仁皮肉不動的道:“係艇於樹的繩結是拓跋鮮卑人慣用的手法,不用國仁出來,苻帥該猜到鬥擔惹我們的人是誰。”
苻融立即雙目殺機劇盛。
沮渠蒙遜狠狠道:“定是那殺的盜馬賊拓跋圭,他用的本是雙戟,不用戟便改使雙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