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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年1月日,王有宏知道自己快死了,他的雙腿不僅僅是無法行動,甚至用手擰幾下也沒有感覺。這種失去知覺的感覺正在緩慢順著腿部向身體上部蔓延。等這種感覺到了胸部,甚至不用到胸部,他的生命也就到此為止。
對自己這樣的死法,王有宏覺得實在是無比幸運,他忍不住生出自己祖上積德澤被子孫的想法。不用在病榻上被折騰的骨瘦如柴奄奄一息,也不用為不可知的死亡感到惶恐不安坐立不寧,就這麼慢慢感受到死亡逼近,慢慢品味著最後的時光,簡直有點詩情畫意的意思呢。
但這種好心情,在看到餘晨和張謇的臉之後被破壞的一幹二淨。王有宏心裏麵嘀咕著,“真是死也不讓人安生啊!”
沒有王有宏為之操了一輩子心的家人的旁邊嚎喪,沒有那些不中用的醫生在旁邊亂出聽著能延年益壽的餿主意,如果此時能和陳克這樣有趣的人坐在江邊風景很好的地方隨便喝口茶,聊幾句什麼的,定然是大大的享受。但是餘晨與張謇那患得患失焦慮不安的臉,怎麼看都讓王有宏覺得世界的美好被這些家夥給破壞殆盡。
想到這裏,王有宏覺得沒必要為了身後的破事浪費生前難得的好光景,他道:“兩位,我準備去江邊坐坐,你們要不要一起去?”
餘晨與張謇一愣,這個要求有點神奇,即便是風景不錯的南京,冬也不是看風景的時候。然而兩人也不敢阻止王有宏的要求。親兵把王有宏抬上車,餘晨和張謇一起上了車。
王有宏已經做過努力了,江蘇議會經過幾輪商議,終於在江蘇都督之上弄了個土改組的臨時機構。張謇任組長,餘晨作為副組長。而且議會也同意餘晨接替王有宏的江蘇都督職務,現在餘晨已經是正式的江蘇都督,隻要等王有宏歸,餘晨就可以名至實歸。
但是大權在握的兩人還是一臉為難的神色,王有宏忍不住道:“世界上的事情分為做得到和做不到兩種。做得到的事情,還分為能夠接受成本與不能接受成本兩類。土改的事情兩位能做到,有一大群地主士紳們支持,英國人和咱們簽署了一個生絲購買協議,未來五年的生絲買賣大概有了盼頭,你們做就是了,這麼愁眉苦臉的幹什麼。”
聽完這話,餘晨心裏麵冒出“看人挑擔不吃力,自己挑擔壓斷脊”的反感來。不過這怨懟之情剛生出來,餘晨臉上忍不住一紅。王有宏對餘晨有知遇之恩,又把江蘇都督的職位交給餘晨,有這樣的想法實在是不該。在這樣的反省中,餘晨終於明白自己到底有多沉重的心理壓力。
餘晨此時有過的心態王有宏有過無數次,光看臉上的微妙變化王有宏就能看透餘晨的心思。他笑道:“餘都督,你不要想著我把這件事辦了,你就能夠輕鬆接手。我若是不死,下麵的那些人哪裏敢鬧。他們不鬧,你怎麼樹立你的威望。這麼一個亂世,哪個都督的位置下不是積屍如山?你以為這是太平皇帝麼?陳克領著人民黨殺過多少中國人和外國人?那些屍體都撂到長江裏麵,這條長江能給填平了。”
張謇聽王有宏用平和的語氣談論這麼一個血腥的話題,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他本想閉口不言,但王有宏已經即將就死,張謇忍不住讚了一句,“王都督,我現在是真的服了你。”
王有宏對這些鹹淡話沒什麼興趣,他繼續道:“有件事我得和兩位清楚,哦,以前過,我再一次。這生絲買賣你們絕對不能讓下麵那些人胡鬧起來,他們眼下跟著你們,是形勢所迫,所以你們一定得學人民黨,咱們看了這麼多年,人民黨的法子是最能賺錢的法子。你們一定不要聽下麵的人胡八道!”
“放心吧,王都督!”麵對王有宏這麼推心置腹的話,餘晨的聲音都有些哽咽了。
車子到了江邊,親兵將王有宏抬下來。氣很好,太陽暖暖的曬著,王有宏靜靜的看著江邊的風景,又看了一陣他待了二十幾年的南京城。江邊已經被軍隊給清空,這地與江水旁,仿佛隻剩下王有宏這個老頭子一人。
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感讓王有宏腦子發昏,然後王有宏看到自己一生各種剪影如同人民黨新出的電影一樣在周圍播放著,得意的、失意的、高興的、悲傷的、滿足的、遺憾的,種種經曆再也沒有了強烈的情緒,而像是旁邊的長江一樣穿過王有宏的身體向著未知的下遊蜿蜒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