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等九寧拿定主意, 廊外傳來窸窸窣窣裙裾拖地的聲音。
侍女們笑著和來人招呼, 打起簾子, 腳步聲進了屋。
對著落地折疊六曲鑲嵌刺繡林下對鹿屏風的銅鏡裏閃過幾道窈窕倩影, 頭梳寶髻, 穿鬆花綠交領上襦,外罩寶藍蜀錦半臂, 係五彩留仙裙的八娘在侍女們的簇擁中轉過屏風,邁著碎步走進裏間。
銜蟬撩起火爐床的羅帳, 八娘上榻,望著銅鏡裏九寧那雙明眸善待的眼睛, 先不由自主讚一聲:“九妹今真好看,這綠金蟲哪來的?”
江州貴『婦』們也開始時興戴金蟲,人人滿頭斑斕, 看起來總有點別扭。
不像九寧這樣容顏明媚,不管戴多麼豔麗的首飾都能壓得住。
九寧拈起一枚綠金蟲放到八娘的寶髻上, “我二哥給的。”
八娘喔一聲, 沒看綠金蟲, 雙手無意識地絞衣袖。
九寧看她一眼, 笑問:“我有什麼能幫到八姐的?”
八娘臉上騰地一下紅到耳朵根, 聲如蚊呐:“你、你今得閑不?陪我去園子裏走走。”
九寧和八娘的幾個侍女交換了一個眼神,會意,點點頭。
“八姐等等, 外麵暖和起來了, 我換件夾的半臂。”
她走到屏風後, 換了件墨綠地一團嬌寶相花羅半臂,梳雙髻,沒簪綠金蟲,戴明珠花冠,肩挽白地夾纈穿枝牡丹花披帛,因是去園子,怕『潮』濕,腳上踏一雙彩畫木屐,和八娘一起出了蓬萊閣。
八娘和喬南韶的婚約作罷,這一次張家、王家裏有幾位出類拔萃的少年郎,周刺史有意從中給八娘挑一個如意郎君。
“我聽阿娘他們今會去園子踢球,咱們就在聽風閣那裏吃茶賞花,和他們踢球的地方隔了個池子,剛好能看到他們,又不用和他們一起玩。”
八娘紅著臉聲。
九寧輕笑,八娘今這麼矜持,莫不是那幾家郎君裏有她的意中人不然不會非拉著她一起過來相看。
話間,到了聽風閣。
侍女們已經鋪設好氈毯,備下香榻茶幾,八角閣子幾麵都垂了紗帳,防止對麵郎君窺看,鎏金香爐裏噴吐出一股股清甜淡香。
聽風閣臨池而建,出簷深遠。池水碧綠,四周堆疊造型各異的假山,像一顆綠寶石鑲嵌在『亂』石堆裏,水麵漂浮著碧空倒影。
對麵岸上一塊開闊平坦的空地,十幾個頭戴玉冠、身穿圓領袍的年輕男子在空地上踢球,周圍豪奴健仆林立,大聲叫好。
八娘手裏拿著飛鳥紋茶碗,一雙眼睛直勾勾盯著對麵,茶水都冷了也沒見她喝一口。
“八姐覺得他們中哪個最俊俏?”
九寧年紀,用不著忌諱,大大方方撩起簾子往對岸看。
八娘也不瞞她,嘿嘿笑了幾聲,“就那個穿紅袍、踢球踢得最好的。”
穿紅袍的郎君太多了,但踢球踢得最好的很好辨認,九寧目光追隨著那個一直霸占著蹴鞠讓別人沒法『插』一腳的少年,心道這背影看起來好像有點眼熟。
少年猛地跳起身,長腿一勾,來了個漂亮的翻身動作,蹴鞠從他腳尖飛走,啪嗒一聲,落進水池裏,打了幾個旋,慢慢漂遠。
眾人呆了一下,然後轟然一片笑罵聲。
“好你個宋大!放出籠子就發瘋!”
誤把球踢進水池的少年回過頭來,哈哈大笑,一雙多情的桃花眼,俊眉修目,意氣風發。
八娘激動起來,手裏的茶碗跟著直抖,茶水溢了出來:“就是他!就是他!”
九寧:……
她無語了很久,扭頭瞥一眼癡癡望著少年的八娘,再看一眼身後侍立的多弟,最後視線重新落到那少年身上。
八娘看上誰不好,怎麼就看上宋淮南了?
那九寧在儺舞大會上看到宋淮南,之後派阿三去打聽。
阿三宋淮南本來在揚州一帶遊『蕩』,因為在當地得罪了太多人,帶著奴仆逃到鄂州避難,結果又在鄂州調戲了貴人家女眷,讓人抓著了,隻好狼狽逃竄到江州來,據那晚最後還是被抓了。
後來經幾家求情,抓他的人才放了他。
宋淮南可是個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主兒,風流成『性』,處處留情,隻有多弟能治得住他。
為了多弟,他最後一改以往吊兒郎當的『性』子,隻取一瓢飲。
八娘沒有光環加身,看上這個浮浪子弟,結果可想而知啊!
九寧輕咳兩聲,展開披帛罩住肩膀,道:“閣子臨著水,有點冷呢!”
多弟自來到九寧身邊後,百般殷勤周到,恨不能多長一雙手腳來伺候九寧,聞言立刻躬身道:“我回去取縣主的衣衫。”
旁邊的金瑤翻了個白眼,這種活兒通常是婢女幹的,她沒事搶什麼風頭!
九寧目送多弟走遠,先把她支開了,免得她將來記恨八娘。
對岸的少年們罰宋淮南把蹴鞠撿回去。
宋淮南自知理虧,也不賴賬,讓人劃來一條船,撩起錦袍跳上船,撐著船蒿,朝越漂越遠的蹴鞠劃去。
今剛好吹的是南風,閣子就在南麵,蹴鞠順著起伏的水浪漂『蕩』,離聽風閣越來越近。
八娘愈加激動,差點打翻茶碗,支使閣子外的侍女:“快把蹴鞠撈起來!”
侍女們捂嘴輕笑,拿來一條披帛,打了一個結,輕輕往水麵一拋,順利勾住蹴鞠。
九寧沒來得及阻止,侍女已經撈起蹴鞠回到閣子裏。
八娘接過濕漉漉的蹴鞠,抱得緊緊的。
“到手了!”
九寧斜眼看八娘,果然,八姐剛剛的矜持羞澀全是裝出來的。
“八姐,你讓人打聽過這位宋家郎君嗎?他家是什麼門第?家中可有婚配?長輩都在何方?他人品如何?”
八娘抱著蹴鞠,呆了一呆,搖搖頭。
“那今就算了,等打聽清楚再。”
九寧拿走她懷裏的蹴鞠。
八娘垂頭喪氣,滿臉懊喪:“可他生得最俊俏啊!”
九寧悄悄翻個白眼,道:“他隻是這群人裏最俊俏罷了,還有比他更俊俏的。三哥就比他好看。”
“三郎是哥哥啊,又不能做夫婿。”
八娘歎息一聲,眼巴巴盯著九寧懷裏的蹴鞠,一副很想強搶回去的架勢。
九寧站起身,撩開簾子,走到欄杆前,雙手抬起,想把蹴鞠拋回水裏。
“欸!娘子,我在這兒呢!”
船上的宋淮南眼尖,一眼看到一個杏麵桃腮、如花似玉、裝飾富麗華貴的娘子站在閣子裏,立刻把船劃到聽風閣前。一手支著船蒿,含笑和她話,眉眼間氣質溫潤,但又不是周嘉暄那種偏於清冷的儒雅,而是讓人一見就喜歡的活潑開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