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庭風儀出塵, 披一襲豔麗奢華法衣,長身玉立, 於大殿內, 垂目宣唱經文。

嗓音清冷, 音調宛轉,就如殿外飄落的飛雪,不惹一絲塵埃。

殿內虔誠的信眾們認真聆聽他講述佛家的因果之, 聽到觸動處,聲喃喃, 和他一起『吟』唱。

其他人則繼續尋歡作樂, 吆五喝六。

唱完完整的一出, 幾位軍將拍手大笑:“有意思!”

皇帝亦笑著附和。

文臣們神情麻木, 低頭吃酒。

雪庭微微一歎。

因果輪回,昔日的強大帝國終究還是迎來了它的末日。

江山快亡了,大敵當前, 皇帝還能心安理得地沉醉在歌舞升平中,把希望全部寄托在那些狼子野心的藩鎮身上,無疑是飲鴆止渴。

雪庭曾陪伴皇帝讀書, 他知道,皇帝根本無心重振旗鼓, 他知道自己沒法力挽狂瀾, 幹脆自暴自棄, 得過且過, 能逍遙一就逍遙一。

李昭雖然病弱, 但明知不可為,依舊要盡力一試,哪怕落一身罵名。

李曦曾試圖扭轉局勢,卻敏感多疑,甚至設計暗殺一心輔佐自己的堂弟。他努力過,失望過,自責過……現在他什麼都不想了,因為他認命了。

一邊是唯唯諾諾、陰鬱的少年皇帝,一邊是傲慢囂張、隱隱有睥睨之勢的群雄。

這頭日落西山,無盡蒼涼,那邊卻是一輪紅日冉冉升起,噴薄欲出,大地為之肅穆。

雪庭念了聲佛號。

他退出大殿,被幾位昔日熟識、如今已經入朝為官的高門子弟拉著了幾句話。

多年不見,少年郎們曆經世事,早已不複當初單純稚嫩,寥寥幾句交談,提起少時一起犯蠢的舊事,彼此都感慨萬分。

借著幾位舊識的掩護,雪庭掃一眼主殿坐席。

周嘉行剛才分明看到他了,但反應很平靜,臉上既沒雍露』出行徑敗『露』後的慌『亂』之『色』,也沒有乍看到江州故饒驚訝。

仿佛早就知道他會出現在大殿鄭

雪庭心中隱隱不安,別了眾人,甩開身後的尾巴,走進一座廢棄的側殿內。他幼時在宮中長大,熟悉路徑。

側殿內供奉了一座佛像,燭火黯淡。

九寧盤坐在佛龕前,手裏捧了一隻檀香鶴首柄鎏金香爐,默默出神,聽到腳步聲,回頭,唇角輕翹。

“舅舅。”

她指一指佛龕上那一尊麵目慈和的佛像,“這是我父親?”

雪庭駐足,怔了怔,“你知道了?”

九寧搖搖頭,她是猜的。

佛像很古怪,不是常見的神佛,姿態也不像,眉目清秀、麵容溫和,頰邊一抹憨厚的笑意,是很富態神氣的長相,好看,漂亮,但一點都不仙風道骨,也沒有一般佛像的優美悲憫,就像個每為柴米油鹽醬醋茶奔走的市井普通人。

這佛像是照著真銳刻的。

也許是血緣冥冥之中不清道不明的那一點聯係,在武僧們點燃火燭照亮佛像的第一眼,九寧就覺得佛像看起來很親牽

直覺來得莫名,但感覺很強烈。

九寧拂袖掃去佛龕上的灰塵,為佛像捧香。

遠處的絲竹聲透過窗扉飄進屋中,燭火仿佛被若有若無的樂聲驚著了,時不時閃爍跳躍幾下,空氣中氤氳著淡青『色』香煙。

原來如此。

雪庭望著微笑的佛像,似歎非歎,“對,他就是你父親。”

九寧頓了一下,扭頭問:“我父親是個大和尚?”

雪庭驚愕,足足呆了半晌,哭笑不得地望一眼九寧。

九寧回望著他,笑意盈盈,不是大和尚,那是誰?

雪庭費心保護她,肯定不是出於兩家沾親帶故,和盧家也沒什麼關係。

她想來想去,隻有她父親是個德高望重的名僧這種可能了。

雪庭遲疑了一會兒,下定決心,朝牆角搖搖頭。

角落裏的幾個武僧恭敬地退出去。

門扉合上,屋子裏靜了很多,悄無聲息的岑寂。

九寧懶洋洋坐著,等雪庭開口。

都到這一步了,她不急。

雪庭走到九寧身邊,為佛像拈香,閉目念了幾句經文,坐於她對麵。澄淨的雙眸掃視一圈,似乎沉浸於某種久遠的回憶之鄭

靜坐片刻,他緩緩道:“如果當年長安沒有發生暴『亂』……你會在這座殿宇出生、長大。”

九寧捧著香爐的手指不受控製地抽了兩下,錯愕地抬起眼簾。

“哈?”

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又或者雪庭是不是在哄她玩。

驚嚇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心境,她眨眨眼睛,幾乎要駭笑了。

雪庭眉峰輕鎖,歎口氣。

“我沒有騙你……九娘,你的生父,曾經是大明宮的主人,至尊無上的皇帝。”

他話的聲音很輕。

卻如驚雷炸響,轟隆隆滾過。

九寧一個字都不出來,手心裏沁出冰涼的細汗。

雪庭靜靜地凝視著她,眸光清澈。

“等等……”半晌後,九寧回過神,『揉』『揉』眉心,“哪個皇帝?”

這些年朝政混『亂』,幾年間換了一個又一個皇帝,宗室排得上號的親王輪了個遍,就沒有哪個能坐穩皇位的。

以至於大家“先帝”時,先得確認一下年號才知道到底指的是哪一位。

雪庭抬頭看著那尊佛像,目光帶著崇敬。

“武宗。”

九寧覺得匪夷所思,喃喃道:“怎麼可能?武宗皇帝一生沒有任何子嗣……”

武宗少時懦弱無用,騙過把持朝政的宦官。即位後默默積攢實力,等時機成熟,立刻貶謫宦官,打擊權臣,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革,一掃朝中頹喪風氣。他在位的那些年,勵精圖治,嘔心瀝血,任用賢能,多次減免賦稅,朝中漸漸顯『露』出中興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