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稠, 高大的城牆矗立在皚皚白雪中, 沉靜肅穆。
消息靈通的豪族權貴正忙著收拾細軟舉家搬遷, 坊間一座座宅邸燈火通明, 而平民百姓們仍在夢中酣睡, 等著日出而作。
城中有契丹饒細作, 不必等到亮, 李司空遇襲的消息就會傳得沸沸揚揚,再經有心人攛掇, 隨便放幾把火,靠近宮城的幾座裏坊必定生『亂』。
皇帝隻顧自己的生死,斷然舍不得派神策軍出宮保護平民。
周嘉行站在帳前,負手而立,眺望遠處高聳的城牆。
宮裏有他的人手,懷朗找不到九寧, 雪庭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她此刻肯定不在宮鄭
不在大明宮,又沒有出城……那麼她還在城裏。
周嘉行閉一閉眼睛,心底忽然浮起幾分焦躁。
她突然出宮幹什麼?
為什麼要瞞著雪庭一個人出宮?
李元宗莫名其妙遇上契丹人, 所有部署要臨時更改, 長安保不住了, 周嘉行也沒有怎麼慌『亂』,早在出城之前, 已經想好應對之法。
塌不了, 兵來將擋, 水來土屯,他不是沒做過亡命之徒。
但九寧的失蹤卻讓他心緒波動得厲害,像吞了一肚子冷風,腸胃扭曲痙攣,一股股邪火往上冒。
恨不能立刻把她抓到眼前來,放在眼皮子底下。
這種不由自主的、不受控製的、莫名洶湧的,甚至頃刻間攫住他的五髒六腑,讓他幾乎失控的情緒很陌生。
又仿佛很熟悉。
周嘉行皺了皺眉頭。
他從來不會因為任何人、任何事失控。
就連揮刀斬落生父周百『藥』的頭冠時,他握劍柄的手也穩穩當當。
夜『色』冰涼,一望無際的大雪,又厚又綿密。
她要是在這裏,肯定又會興致勃勃地堆雪獅子。
有人陪她玩,她嘴上不什麼,抿唇淺淺一笑,頰邊一對梨危
沒人陪她,她一個人也能自得其樂。
周嘉行雙手慢慢握緊,又緩緩鬆開,等心情平複,叫來部將,命他們即刻拔營,去守嵯峨山。
“懷朗隨我回城。”
懷朗早料到會如此,還是忍不住『露』出驚詫之『色』。
其他人更是又驚又駭,“郞主,您自己回城?”
周嘉行嗯一聲,隨手點了幾個親隨,命他們隨校
親隨們應喏,立刻去檢查、準備馬匹。
“使君,您不能回去。”
文士大驚失『色』,攔住忽然要回城的周嘉校
“不忍則『亂』大謀,北邊契丹舉兵南下,西邊也不太平,您不該蹚這趟渾水。”
周嘉行扭頭叮囑部將駐防的事,披上鬥篷,道:“這趟渾水是我攪起來的,哪怕契丹軍已經兵臨城下,我不會走。”
文士怔住,原來剛才周嘉行並沒有被他三言兩語打動,他知道隔岸觀火的好處,但他並不動心。
他為什麼不動心?下山摘桃子,整個中原唾手可得,入主中原,是多少霸主夢寐以求的事!
“盟約已定,幾位不必多言。”
周嘉行翻身上馬,示意一旁的隨從護送幾位文士離開。
高個子文士出了一會兒神,張開雙臂擋在馬前。
“使君,您真的甘心錯過這次機會?”
他眯了眯細長的眼睛,道:“您並非純正漢人,長安保住了,沒有人會感激您!長安沒了,才是您嶄『露』頭角的機會!”
長安是一個象征,它承載鱗國的百年盛世繁華,皇帝再懦弱無用,隻要他住在大明宮,就沒人能公然漠視他至高無上的貴重身份。
唯有攻破這座都城,才能迎來一個嶄新的開始。
周嘉行撥轉馬頭,火把的亮光映在他線條冷硬的側臉上,“長安保不保得住,與我何幹?”
文士們再次愣住。
他留下難道不是為了駐守長安、以博名聲、收買人心嗎?不然為什麼要他的人馬守在長安城外?
“我和李司空訂下盟約,要將南下入侵的契丹逐出中原。”周嘉行掃一眼文士,要笑不笑的樣子,“契丹軍將至,我若臨陣脫逃,就算如幾位所,能趁契丹收兵時不費吹灰之力占據偌大中原,又能守幾?”
既然有野心,有抱負,就得有能承擔這份野望的決心和勇氣。
他十一歲的時候就能麵不改『色』地擊殺流寇,何曾後退過?
長鞭劃空而過,發出一聲利落脆響。
馬蹄聲似密集的鼓點,驟起驟停,留下一地『亂』瓊碎玉。
文士站在風口處,目送周嘉行策馬離去的身影慢慢和無邊夜『色』融於一體。
“我們未必跟了一個明主……”
高個子文士忽然輕笑,回頭和其他人一一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但他們跟對了人。
懷朗亮出腰牌,回城一路通行無阻。
這種時候用不著低調行事,周嘉行直接帶人進宮。
幾名連夜入宮進諫的大臣見他返回大明宮,深受感動:還沒亮,長安最熱鬧的幾座繁華坊市已經跑空了一半,這個時候竟然還有人逆著出城的人流往回走,原來這個冷淡的新節度使如此忠心!
懷朗看到大臣們眼中的淚光,嘴角不由抽搐了兩下。
宮中並不比外麵市井裏坊好多少,宮婢內侍麵『色』驚惶,交頭接耳,顯然消息已經傳遍大明宮。
禁衛軍統領不見蹤影,主事的人不知道到底是誰,人心惶惶。
大臣們急得團團轉,但卻見不到皇帝的人。
殿前金吾衛手捧禦刀,誰敢踏過門檻一步,他舉刀便砍。
大臣們無法,隻能取下紗帽,披發跪在殿前,試圖『逼皇帝現身。
周嘉行沒跪,掃一眼左右,親隨會意,忽然暴起,架住金吾衛。
金吾衛怒斥:“大膽!”
周嘉行製住金吾衛,看向大臣們:“要在這裏跪到亮?”
大臣們對視一眼,朝周嘉行投去感激的一瞥,互相攙扶著爬起身,趁金吾衛被周嘉行和他的親隨擋著,舉步衝進殿。
看到大臣們衝進來了,內殿的幾名內侍神『色』緊張,張口結舌,支支吾吾了一陣,一會兒皇帝還未起身,一會兒皇帝昨晚不知道宿在哪位後妃宮中,不許宮人打擾。
大臣們不耐煩起來,和內侍吵得麵紅耳赤。
殿外的周嘉行並沒和金吾衛糾纏太久,聽到殿內傳來爭吵聲,忽然收手,扭頭就走。
金吾衛一臉茫然。
懷朗忙跟上周嘉行:“郞主?”
“皇帝不在宮裏,他身邊的近侍一個都不見……”周嘉行頭也不回,邁出正殿,道,“不用管這邊,他跑了正好,雪庭在哪?”
懷朗暗自歎氣,郞主果然是為了九寧回來的。
雪庭還在宮中尋找九寧,他覺得九寧不會突然走遠,肯定還在附近。
見到周嘉行時,他沒有意外——之前懷朗和阿青幾人忽然出現,要送他們出城,得知周嘉行一直知道自己的行蹤,也知道九寧被自己帶走,他已經驚訝過了。
雖然不明白周嘉行的目的是什麼,但當務之急是找到九寧,不能在這時候和他起衝突。
雪庭示意身邊幾個武僧少安毋躁。
周嘉行身後跟了十幾個隨從,快步走進長廊,問:“什麼時候不見的?”
雪庭答:“可能是子時到寅時。”
兩人臉上神情都很平靜,雪庭沒有因為周嘉行故意隱瞞九寧發出質問,周嘉行也沒有為昨晚雪庭偷偷帶走九寧的事為難他,一問一答,自然而然,就像什麼都沒發生。
九寧不見了,這個時候何必浪費時間去追究其他?
兩人各自的親隨已經擺好架勢準備大幹一場了,見兩人居然沒有打起來,詫異了一會兒,放下防備,默默收起自己的武器。
周嘉行聲音平穩,問:“她會去哪兒?”
雪庭搖搖頭:“我猜不出。”
周嘉行淺『色』眸子注視著他:“她生父是什麼人?”
九寧知道輕重,不會任『性』地四處『亂』跑,尤其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宮裏,她一個人都不認識,怎麼會突然悄悄離開?
其中必有緣故。最大的可能就是她從雪庭這裏得知自己的生父是誰,才會不告而別。
雪庭挪開視線,垂眸不語。
周嘉行揮手示意懷朗幾人退下。
他語氣冷冽,透出些許壓迫,“是她重要,還是她的身世更重要?”
雪庭一言不發。
當然是她更重要……但以周嘉行現在的身份,一旦知道她的身世,豈會輕易放過?
周嘉行擰眉,看雪庭一眼,語氣更為強硬:“契丹要打過來了,河東軍往東北撤離,皇帝已經秘密逃出宮,長安無人看守,這裏很快會變成人間煉獄……我不關心她的身份,隻想確保她的安全。你現在能隱瞞一時,我以後還是能查出她的身世——隻要我想查,你瞞不住。我再問你一遍,她生父到底是什麼人?”
雪庭抬起頭,眉頭緊鎖,神『色』掙紮,許久後,輕輕歎口氣。
懷朗幾人在廊下等著,漸漸亮了,璀璨朝霞鋪滿半邊空,映在積雪上,煞是好看。
片刻後,周嘉行一個人走了出來,肩披霞光,臉上依舊麵無表情,吩咐道:“曲江池、崇仁坊崔府、晉昌坊慈恩寺、皇陵,分頭去找。”
親隨們抱拳應喏。
他們立刻出宮,分頭去找人。
城外部將派人進城送來戰報,皇甫超提前遇到契丹軍,倉促之下迎戰,損失慘重,還好他們熟悉地形,在最後一刻衝出包圍圈,躲進山穀。契丹軍的目標是長安,沒有緊追不舍,掉頭往南來了。
周嘉行在馬背上看完戰報,匆匆寫下指示,剛剛打發走報信的人,雪地中遠遠又馳來一騎。
處理好全部兵報,已是日上三竿時候。
契丹事先安排的細作果然開始趁『亂』散布謠言,好幾處人口密集的坊市忽然燃起衝大火,濃煙滾滾,城中百姓嚇得魂飛魄散,紛紛拖家帶口往外逃,大街上擠滿了牛馬車隊,人人憂心忡忡,瀉色』匆匆。
周嘉行去了一趟曲江池,路上遇到好幾夥趁金吾衛無暇管理治安哄搶財物的盜賊。
一開始他們躲在巷子裏,等車隊經過設下埋伏,後來越來越囂張,變成明搶,慢慢的參與的人越來越多,無家可歸的閑漢地痞、見財起意的普通百姓,處處是一片哭嚎聲。
親隨送來一個消息:“城門關閉了,官府不許百姓出城!”
這回老百姓們不哭了,聚在城門下大罵權貴們不顧他們的死活,隻知道送自己的親眷出城,卻要他們留下來等死。
“狗官!快開城門!”
幾個細作躲在人群中起哄,百姓們義憤填膺,群情激奮,城門附近聚集的人越來越多。
他們是平民,守城官兵進退兩難,不敢傷人。
周嘉行勒馬,在附近觀望了一會兒。
懷朗問:“郞主,皇帝真的跑了?下一步該怎麼辦?”
就算城門關了,他們也有法子出城,不過總耽擱下去也不妥。
周嘉行道:“皇帝還沒出城,大臣反應過來了,他們想把皇帝『逼』回宮去。”
皇帝最恨擺布他的宦官,但最後關頭還是聽宦官的話,撇下所有後妃和大臣,腳底抹油,悄悄溜了。
長安畢竟是都城,城堅牆厚,很難攻破,存糧也足夠堅持幾個月。隻要皇帝堅守都城,契丹軍未必能攻進來。但皇帝這麼不管不關一跑,長安必然守不住,大臣封鎖消息關閉城門,一是想『逼皇帝回宮,二也是怕走漏消息影響軍心。
周嘉行:“韋檀他們到了沒有?”
懷朗道:“他們已經轉移至嵯峨山。”
“讓他們抓緊時間修築工事,不管長安是什麼狀況,他們必須守住,寸步不能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