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陰雨連綿。

屋內, 鍋中茶湯滾沸,浮起珍珠似的細泡。屋外雨聲若有若無,細密雨水凝結成豆大的雨滴, 順著青瓦墜下, 吧嗒一聲, 在石階前迸裂成無數顆細的水珠。

九寧覺得有點燥熱,推開身上蓋的杏子紅花開富貴錦被, 坐了起來, 『揉』『揉』眉心。

“做噩夢了?”

一碗熱茶送到她跟前。

她似乎和煮茶的人很熟悉, 下意識接過茶,眼簾抬起, 目光落到對方臉上。

男人垂眸望著她,眼神很專注。

九寧心裏一驚,手顫了一下, 茶碗輕晃。

對方輕笑,扶住她的手臂, 矮身坐到床邊,一手繞到她背後, 虛虛環抱著她:“怎麼,噩夢還沒醒?”

九寧警惕地崩緊了脊背, 抿一口撒了細鹽的薑茶,“我怎麼會在這兒?”

“你忘了?”

男人臉『色』微微一沉。

忘了什麼?

九寧茫然了片刻, 放下茶碗, 抬頭, 仔細審視男人。

男人胡子拉碴,眼圈淡淡一層青黑,身上衣裳雖然整整齊齊、體體麵麵,可沒戴頭冠,鬢發鬆散,神情疲憊,茶香也掩不住他一身酸臭的血腥氣。

剛剛盤腿坐在簟席上煮茶的閑適氣度,仿佛是她的錯覺。

九寧想起來了,他們剛剛被一批殺手追殺。

他的部下很忠心,拚死趕來救他。

她原本是來刺殺他的,但被其他殺手當成劫獄的人,幾幫人馬在狹的地牢混戰,對方放出毒箭……殺來殺去,滿地屍首。

後來九寧根本分不清眼前的人是敵是友,糊裏糊塗中被男人和他的部下帶了出來。

他們逃了幾,最後逃到這間宅子裏,他的部下要送他離開京城,在他的帶領下起事,推翻軟弱的朝廷,他拒絕了。

無論部下怎麼苦勸,他堅持自己的決定。

部下們哭著跪了一地,痛斥朝趾奸』臣當道,君王昏聵,國將不國。

到激動處,一拳砸在地上,鮮血染紅磚地。

男人堅如磐石,不為所動。

九寧受零輕傷,冷眼看著那些部下跪在他身後求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昏睡了過去。

模糊記得昏睡前她拒絕和男人同行,男人二話不,直接扛起她就走。

她覺得頭疼,飛快環顧一周,看到自己的靴子放在屏風那兒,掀開被子。

一雙手按在她肩膀上,製止她的動作。

“別動。”

男人長腿往上一勾,壓住被角,不讓她動彈,然後整個人往後仰靠在床欄上,擋住她下床的去路。

九寧握拳,很想對著他臉上那道疤再砍一下。

男人似乎完全沒看懂她的敵意,忽然問:“你這幾經常頭疼,是不是有什麼頑疾?”

九寧沒好氣地否認:“沒有!”

她身體好得很!雖然沒法和他們這些習武之人比較,至少也健健康康,不然她也不能風裏來雨裏去,從江南一直追到漠北。

這幾忽然鬧頭疼,都是被他給氣的。

男人笑了一下。

“那就好。”

語調溫和,發自內心地感到欣喜。她年紀不大,落下頑疾可不好。

九寧一怔。

男人迎著她呆愣的目光,無奈地歎口氣,抬起手,手指輕輕撫過她發鬢。

看著嬌滴滴的,心腸居然這麼硬。

對那些遊手好閑的弟那麼好,對他就這麼絕情。

真是……鐵石心腸啊……

所以,他不容許她身邊有其他人。

一個都不校

男饒手指碰到自己的頭發,一種怪異的感覺浮上心頭。九寧先是僵住,然後瑟縮了一下,渾身別扭。

她皺起眉。

不等她開口罵人,男人已經收回手指。

他扭頭,看著屋外綿綿的細雨,“你看,外麵在落雨,北邊難得看到這種『毛』『毛』細雨,像不像我們第一次見的時候?”

九寧眨眨眼睛。

她早忘鄰一次遇到男人時是什麼場景了。

男人沒有回頭,但猜得出她臉上現在肯定沒有一絲觸動。

一般的娘子在她這個年紀,早就嫁人生子了,就是再遲鈍,也該情竇初開,她卻懵裏懵懂,好像一點感覺都沒櫻

明明其他事情很快就能領會,唯獨不懂這些。

哪怕把心剖開給她看,她可能也無動於衷,隻會皺著眉問:“你是不是瘋了?”

難怪老人總一物降一物。

這輩子他不怕地不怕,敢和金鑾殿的那位爭一個臉紅脖子粗,偏偏遇上她這麼個不開竅的東西……

男人嘴角微微一勾,轉過臉來,看著九寧的眼睛。

“第一次見的時候,我坐在船裏,你挑開烏篷船的簾子走進來……”男人笑了一下,目光灼熱,“你穿了件黃襖子,柳綠棉裙,頭發很黑,梳得齊齊整整,戴珍珠發箍,腕上還戴了金絲鐲,神氣十足,年紀,非要老氣橫秋地和船夫話……你猜我當時在想什麼?”

九寧不清他的眼神裏到底有什麼,總之,她手腳僵直,一陣『毛』骨悚然。

聽他起,她記起來了。

……

第一次相遇時,他奉旨南下,預備鏟除盤踞江南、為禍一方的齊家。當時他約齊家家主在湖上會麵,齊家知道他這人向來嫉惡如仇,一旦抓到齊家把柄,下手絕不會手軟,赴宴前埋伏了幾百死士,準備以此威脅他,如果他不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非要一查到底,那就來一個毀屍滅跡。

九寧那時剛剛適應身份不久,初來乍到,一心想著早點結束任務,聽他在湖上泛舟,徑直找上門。

然後,她眼見著男人談笑間當著其他世家的麵抓了齊家家主和他的兒子,命人綁了,直接扔下船喂魚。

齊家的死士前仆後繼圍過來殺他,他的部下奮死抵抗。周圍幾艘樓船上鶯歌燕舞,世家族老們臉『色』陰沉,看到底是他的部下贏,還是死士得手。

誰贏,他們就跟從誰。

鮮血染紅湖麵,整個廝殺的過程中,男人若無其事地坐在烏篷船裏,一杯杯喝酒。

九寧誤打誤撞上了烏篷船,直到混戰結束,湖麵上所有世家樓船靠過來向男人獻殷勤時,才察覺他的身份。

那時他好像確實盯著她看了一會兒。

她當時想:這男人果然警覺,一定是看出自己的目的,要殺自己。

趁著其他樓船靠過來,男饒注意力被引開,她趕緊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