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1 / 3)

吃不準九寧對周五娘是什麼態度, 懷朗沒讓人給周五娘鬆綁, 不過刑房裏的刑具都撤走了。

牆角的炭盆裏添了炭, 屋中慢慢暖和起來。

多弟等在門邊, 看到身著一襲海棠紅遍地添花錦袍的九寧走過來, 立刻迎上前,“貴主……”

九寧嗯一聲,匆匆進屋。

多弟一臉失落,退回廊下,繼續在門邊守著。

懷朗領著九寧進屋,站在門檻邊, 聲道:“我就在這裏看著。九娘, 郎主吩咐過, 周五娘可能對你不利, 不能讓你單獨見她。我保證不會刻意偷聽你們了什麼。”

“我明白。”

九寧點點頭,往裏走了幾步。

聽到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蜷縮在牆角裏的周五娘抬起頭,認出九寧,呆滯的目光閃爍了幾下。

她昂著頭, 嘴唇哆嗦。

九寧走到周五娘麵前。刑房沒有窗戶,光線暗沉,她瓷白的肌膚在幽暗中仿佛散發著淡淡的光芒, 雪白裏透出幾分桃花殷紅, 如朝霞映雪, 豔光照人。

周五娘呆呆地看著九寧。

她好些年沒見著這個隔房的堂妹了, 其實已經不記得堂妹的長相。但她對堂妹的美貌印象深刻,一看到九寧那雙漂亮靈動、一清到底的眼睛,便知道眼前的人一定是闊別已久的九娘。

江州容貌出眾的娘子不止九娘一個,但是像九娘這樣容光懾饒並不多,她的美是那種讓人見了之後就很難忘懷的美,哪怕你不記得她的五官,你也能想起初見她的那一刻那種被驚豔的感覺。

周五娘嫉妒九寧。

嫉妒得幾乎要發瘋。嫉妒她有個出身世家的母親,嫉妒她生麗質,嫉妒她年紀就鶴立雞群,嫉妒周都督對她的疼愛,嫉妒她豐厚的嫁妝。

於是五娘暗地裏編排九寧母親的謠言,她和母親、嬸嬸、姑婆這些嫉妒崔氏的女人一起,想方設法孤立九寧。

她成功了。

周家各房娘子在她的帶領下默契地團結起來,她們無視九寧,假裝不認識這個堂妹,即使她們心裏都明白堂妹是江州最漂亮的娘子。

流年似水,往事如煙。

“九妹妹……你還是這麼好看……”

周五娘輕聲道,低頭看自己身上淩『亂』的衣衫,聞到自己身上那股刺鼻的『騷』臭味,咧嘴一笑,帶著自嘲意味。

九寧眉眼低垂,看著早已認不出的堂姐。

“誰送你去朗州的?”

周五娘怔了一下,“問這個做什麼?”笑了笑,嘴角勾起,“你不是該問我為什麼要殺二郎麼?”

九寧俯身,和她對視,目光沉靜。

“五娘,誰送你去朗州的?”

周五娘顫了兩下,臉上血『色』全無。

“是我娘和我弟弟。”

九寧神情微動,站起身,閉一閉眼睛。

不是三哥。

周五娘抱著雙膝,回憶舊事:“我阿耶想害都督,幾位大兄都被逐出宗族,我們這一房完了!什麼都沒了,宅子,仆從,婢女,首飾,貴重的衣料,什麼都沒有了……以前和我親如姐妹的玩伴全都不理我了,我娘每哭,一開始日子難過,好歹還有些積蓄撐著,後來十郎和一幫遊手好閑的惡少混在一起,無所事事,家裏的宅子、田地都被他輸光了,再後來連灶房的婆子也走了,我得自己做活……”

她是從錦衣玉食的周家娘子啊!怎麼幹得來那些繁瑣的家務活?

可不做家務的話……誰給她吃?誰給她穿?

那,全家被債主趕出家門,五娘站在坊門前,嚎啕大哭。

街上來往的行人盯著她看,她無知無覺,忘了矜持,忘了自尊,忘了羞恥,絕望地大哭。

以前的她,衣裙有一點皺褶就不肯穿出門。

一轉眼,她當街嚎哭,淪落到『露』宿街頭。

那段日子真是苦啊……太苦了,苦到她現在回想,依舊能清晰感受到站在冬日的長街裏,被來往行人冷漠、譏諷的眼神打量的那種無助恐懼的感覺。

周五娘直接用袖子抹去臉上的淚水,道:“後來,周家要和朗州交好。我弟弟和我娘勸我主動去找使君,告訴他我願意嫁去朗州。”

宗族原本想將另一位娘子嫁去朗州,因為這是平等的聯姻,對方也是當地豪族家的郎君,這樁婚事門當戶對。

五娘其實不夠格,因為她父親背叛了宗族。她母親和十郎為了朗州的彩禮,苦苦哀求族老,撒潑打滾,一哭二鬧三上吊,什麼法子都使了。族裏的人看他們一家實在可憐,而且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同意讓五娘出嫁。

“我以為我的好日子來了……”周五娘臉上『露』出幾分笑,“雖然我丈夫之前娶過妻,比我年長二十多歲,可我不在乎,我窮怕了,能嫁給齊家大郎,我一句怨言都沒櫻我當時很高興,很得意,我取代其他人,得了一門好親事,以後再也不用吃苦了。我一點都不覺得羞愧……”

然而好景不長,兵荒馬『亂』時節,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齊家隻風光了短短一年,就被其他豪強取而代之了。

“我逃回江州,宗族沒有什麼,我娘和我弟弟卻罵我沒本事……”

周五娘臉『色』冷了下來。

“他們拿了齊家的彩禮,還不滿足,十郎想要更多,他給宗族出主意,送我回朗州,讓我嫁給那個殺了我丈夫的人……”

五娘和丈夫相處的時間不算長,可兩人也算相敬如賓,關係不好不壞,她沒法和殺了丈夫的仇人睡一張床。

十郎告訴她,如果她不嫁,那他們一家還是會被宗族厭棄,他們以後還要過那種窮日子。

五娘不想再挨餓受凍,不想每有債主堵在門前罵他們一家人毫無廉恥,不想每晚睡覺的時候都要心翼翼檢查門窗,以免再有債主衝進屋恐嚇她,不想在寒冬裏把手伸進冰冷的河水中漿洗衣裳……

她妥協了。

一次妥協,換來的就是後來的麻木。

她成了十郎用來討好宗族的工具,她輾轉不同州縣,從一個男饒床換到另一個男饒床上。

“直到我遇到一個男人。”

五娘忽然道。

“他對我很好,不計較我的以前……我累了,不想再被十郎控製,不想幫他打探消息,我隻想好好過日子。”

她瞞著十郎,隱姓埋名,跟著那個男人走了。

再然後,她被男人賣到金州,成了金州一戶大戶人家的美姬。

大戶人家將她送到鄂州討好周嘉校

周嘉行忙於公務,從來不會召美姬前去伺候,後來又北上和契丹人打仗。府裏的美姬都沒見過周嘉行,每練練歌舞,做點繡活,倒也清希

五娘道:“我想著這樣也好,待在鄂州很安全,而且每不用做粗活,可以慢慢攢點銀錢。等到錢攢夠了,我就去找二郎,求他放我走,二郎知道我是周家人,不定還會可憐我,給我點盤纏……”

周嘉行對周家的態度很微妙,但是至始至終他都沒有殺周家的人,五娘覺得周嘉行應該不會遷怒到她身上,待在節度使府是最好的選擇。

九寧心中一動。

五娘知道她猜到什麼了,歎了口氣。

“我運氣不好……十郎知道我在鄂州,他的人找過來了。”

九寧暗歎一聲,“所以……你刺殺二哥,就是為了求一個了斷?”

周五娘呆住,抬起頭,盯著她看了半晌。

“你怎麼知道我是為了求一個了斷?”

不等九寧回答,她笑道:“我殺二郎,就不能是為了周家嗎?我真想了斷的話,辦法多的是,為什麼要費這麼多心思刺殺二郎?”

九寧站起身,望著斑駁的、即使清洗過也帶有血痕的牆壁,淡淡地道:“因為你不想再被十郎當成禮物送來送去……還因為,你是周家人,這樣做,也許可以報複周家。”

周五娘愣了許久,一笑。

“對,我就是想要一個了斷。”

拋棄一切和情郎逃走,結果卻被欺騙,輾轉來到鄂州,本以為否極泰來……噩夢還是找來了。

周五娘想過死,也嚐試過。

可她怕呀!

她沒有親手了結自己的勇氣,幾次在湖邊徘徊,剛走到水邊,又退回去了。

就在這時候,周嘉行回來了。

周五娘想到一個大膽的計劃。

她知道自己殺不了周嘉行,即使她對著周嘉行的心口紮下一刀,那刀尖也不會刺得太深,但是這足夠了,這樣,她肯定會被周嘉行的部下處死,然後,周嘉行永遠不會認祖歸宗。

十郎想要的東西,永遠、永遠得不到!

九寧沉默地聆聽五娘的講述。

在聽周嘉行完五娘的遭遇後,她就猜到五娘刺殺的目的很可能就是求死。

也許五娘自己也沒想清楚到底想要做什麼,她急切需要紓解心中的怨苦和絕望,抱著必死的決心,孤注一擲。

不管結果是什麼,這是她死之前最後的掙紮。

九寧轉過身,“你可以找我,或者找二哥。”

周五娘笑得淒然:“沒有用的……十郎是我弟弟,還有我娘……隻要我活著,我就逃不了。”

隻有死了,才能徹底擺脫十郎。

沉默了半晌後,周五娘嘴角揚起:“九娘……你知道嗎,以前我很嫉妒你,我嫉妒你房裏有那麼多古董珠寶,嫉妒你漂亮……”

她頓了一下,停頓了很久。

“後來我吃了很多苦,遇見很多惡人……忽然發現,以前那個嫉妒你的我真是幼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