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狗剩的長阪坡》(1 / 3)

《王狗剩的長阪坡》

王彀勝臉上有一條長長的疤,從右額一直到左邊嘴角,右眼已壞,鼻梁也被劃出個豁口,怪嚇人的。

為了不讓話漏風,他鼻梁上總貼個銅錢大的膏藥,軍營附近的孩見了,常被嚇得哇哇大哭,邊逃邊喊:“爛臉狗剩來啦!”

爛臉狗剩並不太在意自已的爛臉。

他常想,如果阿蘭還在,她的巧手給做個眼罩,縫個錦帶什麼的,戴在臉上肯定中看多了。可現在,阿蘭墳頭的桑樹該有一抱粗了吧,那還收拾給誰看?

爛臉狗剩不打仗的時候總是在爛醉。

算命的,王彀勝臉上被斬斷了山根,破了氣運,活不過四十歲,不然那可是當將軍的命哩。

呸!誰稀罕!

整打仗,兄弟們一茬接一茬地死,像急著去投胎,有幾個活到四十歲了?

今年,王彀勝三十八歲,是蜀軍中的下級官佐。

今年,曹賊死了,曹丕稱帝。大家都眼巴巴等著皇叔變皇上,下似乎將有很多大事發生。

但對於王彀勝來,這些都不重要了——為了一個念頭,他已把所有家當抵給了軍需官。

來也真怪,軍需官不叫軍需官,突然自己改了臭不可聞的名字“渾屁襲”。還黃巾餘孽攪亂了乾坤,很快曆代英雄將破空而來,亂戰下。

渾屁襲論罪妖言惑眾,差點被軍師斬了腦袋。

王彀勝反倒希望他的是真的——既然曆代英雄能破空而來,那現在的人,八成也能回到過去。他真的很想回到十二年前,去救阿蘭和二蛋。於是,他不顧禁令,偷偷找了渾屁襲。

……

一陣眩暈後,他真的回來了,跨過了十二年的時空。

王彀勝飛快取下背上的黃楊木弓,從滿滿的箭囊中,抽出一支大羽箭搭在弦上,警惕地向四周查看。

周圍是個樹林,在一處山坳裏。此時正是深秋,林間灌木叢生,地上落滿了厚厚的枯葉。最搶眼的,還是不遠處那大片仍顯得青翠的美人蕉。

王彀勝沒發現別的人影,長長出了口氣,這地方再熟悉不過,他從在王家村長大,這裏是村東頭的山林,那片美人蕉深處,有他很多難忘的回憶。

剛和阿蘭好那會兒,他常拉著她沒羞沒臊地往這林子裏鑽,後來阿蘭肚子裏就懷上了二蛋。

十二年的艱苦征戰,讓王彀勝長出了花白的短須,三十八歲的人,衰老得像五十多歲,可無論如何都未曾磨滅對這裏的懷念。

此時他心裏的滋味怪怪的,想起了那母子倆,粗大的手握緊了黃楊木弓。

“阿蘭,二蛋,俺這次一定不會再讓你們有事!”

救人如救火,王彀勝心中默念著,轉身直奔王家村。

村裏空蕩蕩的,連隻雞犬也沒留下。

王彀勝急得一跺腳!想要早早攔住他們的打算落空了。

除了手裏的弓箭,他將所有家當全押給軍需官,就是讓他把過來的時間、位置都拿捏準,據這很費“膿量”。位置倒沒啥的,可時辰上恐怕差到姥姥家去了!

“渾屁襲,老子日你先人板板兒!”王彀勝用在蜀中學會的罵人話,狠狠地問候軍需官。

幸好十二年前他跟村裏人一起走的,還記得路。

王家村在新野城外十裏。當年,王彀勝一家與村裏人跟隨劉皇叔從新野前往樊城,又輾轉襄陽、當陽。

在當陽長阪坡前,阿蘭和八歲的二蛋被曹軍殺死。想起這個,王彀勝的心就是一陣揪扯般的疼痛。

這些年他常做噩夢,總在夢裏聽見阿蘭的慘叫,看到二蛋那雙水汪汪無助的眼睛。

每次醒來,他都想和曹賊拚命!

每次遇到曹軍,他就真的不要命起來。

必須盡快找到她娘倆!王彀勝循著道路健步如飛。

樊城到新野兩百多裏,王彀勝雖是百戰老兵,也要差不多三時間。

百姓散亂的腳印上,覆蓋了很多馬蹄的印記——曹軍追過去了!這讓王彀勝非常擔心——來得太晚,不知跟隨劉皇叔的鄉親們走到了哪裏。

王彀勝從扔在路邊的破爛包裹裏撿到幾件麻衣,換下了身上的軍服。又把木弓背在背上,除了臉上的傷疤過於猙獰,他現在完全是獵戶打扮。幸虧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傷殘人士並不少見。

周圍隨時可能出現曹軍,大路不能走了,隻能沿著官道附近的山林前行。

走了五六裏,官道上有一騎遠來。王彀勝伏在道邊的山坡上,他的左眼立刻眯了起來,是虎豹騎!曹操麾下最精銳的騎兵!

如果是當年的他,哪怕來個大頭兵,也肯定扭頭就跑。

但現在,他不會了。

他如今是經曆大數十戰,殺敵上百的帳下督!更何況,他需要馬,要快些追上阿蘭他們。

王彀勝取下黃楊木弓,抽出一支大羽箭,瞄準了三百步外的虎豹騎。

自從失去阿蘭和二蛋,王彀勝就投了劉皇叔。他和曹軍作戰勇猛,從普通卒,不斷升遷。在定軍山時,奮不顧身,斬敵首二十餘,右遷帳下督!

彀者,張弓也。王彀勝本就擅使弓,黃忠老將軍還親自指點過他射術,並賜名“王彀勝”,替掉了他以前的本名。

王彀勝趴在山坡上,飛奔的虎豹騎距離這裏已接近兩百步。

王彀勝隻有一隻左眼,他喜歡瞄準敵人的眼睛。

一百五十步。

黃楊木弓咯吱吱地輕響,在王彀勝手中拉成滿月。

感覺著拂麵的清風,估算著風速和奔馬的速度,王彀勝把箭尖微微偏開一個角度。

必須一箭斃命!王彀勝知道,如果不能一箭中的,麵對滿身甲胄又手底功夫硬朗的虎豹騎,僅憑這張弓,結果很難預料。

距離不斷地拉近,王彀勝還在快速地估算糾正著箭的仰角和偏斜的距離。

一百步。

八十步。

五十步!

“仙翁仙翁”,不知何時,王彀勝已經鬆開了牛筋弓弦。

馬兒還在奔跑,鞍上已經沒有了騎士。

……

夕陽西下。

麵前是滾滾東去的漢水,背後是口吐白沫的戰馬。

虎豹騎胯下都是精挑細選的良馬,王彀勝心急,一直快馬加鞭,到了這裏,已被活活累死。

沒有去樊城渡口,王彀勝找了個遠離樊城的江濱。

曹軍已經占領樊城,劉備在襄陽城外被劉琮亂箭射走,奔江陵去了。虎豹騎懷裏的戰報上寫得明明白白。

王彀勝粗識文字,是婚後阿蘭手把手教的,是真正的“手把手”。

阿蘭常握著他的大手,一起在竹片上寫出漂亮的隸書。王彀勝忘記了都寫過什麼字,隻記得她的手很軟,還帶著好聞的香味兒。

寫好一個字,阿蘭就開始講它的意思和用法。王彀勝覺得,春的黃鶯也沒有阿蘭的聲音好聽,他常常會聽得入迷,心思跑到了美人蕉叢裏,以至於習字聽講,卻沒學得幾個字。

“也許很快就可以看見阿蘭了吧?”

王彀勝有點悲欣交加,腦海裏一會兒是含嗔嬌羞的臉兒,一會兒是血肉模糊的屍體。心裏又是渴望,又是擔心。

用力甩了甩腦袋,甩掉那些紛亂的念頭。王彀勝脫下了讓他順利通過數個關卡的甲胄,把環首刀掛在腰上,將長矛、鐵弓和兩根短戟用樹藤纏住,背在背上。把一囊雕翎箭掛在大羽箭的旁邊。

這些是虎豹騎的標配,現在都成了他的戰利品。

莊稼人的毛病是撿到什麼都舍不得扔。王彀勝雖然拿過刀槍,上過戰場,還是沒有改了莊稼人的秉性。

可就是這些累贅,差點害死了他。

“你是蜀軍?”

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人。

奇怪,不止是因為他那形式誇張的盔甲,和騷情十足頭箍似的鐵冠,也不止是因為他那頭隻有一寸多長的碎發。

而是因為他的問話——此時劉皇叔尚未入蜀,哪來的蜀軍?

王彀勝心中湧起莫名的恐懼,顧不得考慮許多,“蒼啷”抽出環首刀,合身撲了過去。在飛撲的途中,雙臂用力,從右向左狠狠地斜下斬了下來。

王彀勝箭法好,刀法也不賴。可惜他以前常掛在腰間的那把樸刀抵給了軍需官,這新得的環首刀不太順手。

刀光如練,地上卷起一陣旋風。

那花裏胡哨的鐵冠,絕不可能擋住這一刀!

王彀勝隻覺得刀身震顫,卻不像從敵人脖子裏劃過的手感。木片飛散,寒光四射,那人在電光石火之間,用帶鞘的長劍擋住了王彀勝勢在必得的一刀!

劍鞘碎裂,反而省卻了拔劍的麻煩。

“當當當當”,環首刀和長劍的碰撞聲連成一片!在灰蒙蒙的暮色中點亮朵朵星光。

王彀勝是百戰老卒,一身武藝全在戰場搏殺中練就,大開大合,直取要害。

那人的招式簡單,不過左右上下劈砍、衝刺、格擋,卻非常實用,顯然受過高人指點。

可惜王彀勝背了太多東西,跳躍躲閃時,總是左右晃蕩,幾次險象環生。

終於,王彀勝險險躲過刺來的一劍,身體被那捆累贅帶得一個趔趄,對手卻捉住機會,轉刺為劈,直取他左肩。

互拚了多刀,王彀勝知道此人力道不,若被這一劍砍中,恐怕身子也要劈兩半了。

身體未穩,回刀格擋隻會讓情況更糟

王彀勝幹脆彎腰俯身,穩住雙腳,直接後背送到了對手劍下,他背上捆著長槍、鐵弓,倒不怕那長劍,隻管揮刀取那人下盤。

那人顯然沒料到他還有這招,劍已用老,來不及回撤,“哢嚓”劈開了王彀勝背上的藤蔓,斬斷槍戟,磕壞了鐵弓,卻沒能傷到他的身體。

王彀勝的鋼刀早砍到了那人膝側,眼見要切了他雙腿。

那人急向上縱身,這時彎腰俯身的王彀勝,忽如一頭瘋牛,一腦袋撞在那人腹。

空中無處借力,那人噴出一口鮮血,重重地落到地上。

王彀勝合身撲上,用兩腳踩住那人雙腕,右膝蓋頂著那人胸口,環首刀冰冷的雪刃切緊他的脖子,喝道:“你是誰?來這幹啥?”

那人苦笑道:“你不是np嗎?”

“你才是渾屁襲,你全家都是渾屁襲!”

王彀勝審問了半,那人自稱是“玩家”,些莫名其妙不著邊際的話,比文士們談玄還難懂。

“我沒有惡意,我想去長阪坡看趙雲,你帶我去吧。”

王彀勝看他穿著誇張,言語怪異,不像是曹賊的人,便道:“俺正要去那邊救人,你得幫俺!”

“成交!”

這年輕人模樣奇怪,名字也奇怪,叫“銀槍霸王”,不知道他從什麼地方尋來一隻木筏,兩人在夜色中渡過漢水,悄悄繞過襄陽城。

途中遇到幾股三五七八個的散兵,都被兩人聯手斬殺。銀槍霸王在前麵衝,王彀勝拿弓躲後麵放冷箭,配合了幾次,越發純熟起來。這讓王彀勝對救人的事情又多了幾分信心。

襄陽城上遍豎火把,城下還有斑斑血跡。

王彀勝知道,那些都是鄉親們的血,被襄陽城上的軍士亂箭射殺的。劉皇叔帶百姓來投劉琮,劉琮懼不敢出,蔡瑁、張允命令軍士向城下射箭!

住在王家村老井旁的王大錘,是王彀勝光屁股一起玩到大的發兒,他們全家都死在這襄陽城下。

當年王彀勝攜妻執兒,帶了一大堆行李,走得慢,離城遠,反而逃過一劫。王彀勝恨短命的劉琮,恨這座襄陽城。他強忍住到城下找王大錘屍首的衝動,和霸王遠遠看了眼襄陽城,沒有停留,繼續深林之中穿行。

二人在林中的一顆大樟樹上休息了一夜,剛亮就上路了。

曉行夜宿,一直追了兩。陸續看到些掉隊的百姓,卻一直不見大隊人馬的蹤影。

這銀槍霸王對趙雲將軍確實仰慕,總是向王彀勝打聽趙雲的事,什麼穿著、相貌、喜好、脾性,有沒有喜歡的姑娘,全都感興趣。

王彀勝覺得,銀槍霸王要去長阪坡看趙雲,八成是真的。

王彀勝在趙將軍麾下效力的機會不多,但趙雲脾氣好,又是武藝高強的著名大將,軍中關於他的各種傳聞逸事還真不少。

王彀勝口才平平,但一個個典故講起來,也讓銀槍霸王十分快慰羨慕。

趙雲聲名大振是在長阪坡之後,銀槍霸王怎麼會知道他?結合初遇時的那句話,王彀勝琢磨著,他大概和自己一樣,是被渾屁襲給忽悠過來的吧?看他斷發紋身的樣子,恐怕是後世敬仰趙將軍的越人也不一定。

在第三的下午,兩人追得煩躁,霸王又纏著王彀勝講趙雲,忽見前方官道上出現一條橫貫際的黑線。

兩人知道,他們各自要找的人已經近在眼前了,忍不住歡呼著飛奔起來。

又追了兩裏,已可分辨出人群中扶老攜幼的身影。

忽然,人群分開,從中飛出十餘騎,向二人馳來。

“爾等何人?在此鬼鬼祟祟!”為首的軍士在馬上喝問。

剩餘的軍士圍成一圈,把長矛對準二人。

跨越十二年,重新遇到自己的隊伍,王彀勝覺得很親切,麵對刀槍也不以為意,笑道:“俺家人就在前麵,俺是來找他們的。”

銀槍霸王道:“在下一直仰慕趙雲將軍,我是來投軍的!”

那軍士看著銀槍霸王,皺了皺眉,大約也被他的奇裝異服驚嚇到了。

再看王彀勝那道把臉分成兩半的恐怖長疤,簡直就跟在臉上寫著“我是壞蛋”四個字沒什麼差別。

接著又看到他背上的黃楊木弓和箭囊,那軍士的臉色陰沉起來。

等他盯住王彀勝左腰掛著的環首刀,終於顏色大變,厲聲喝道:“曹賊虎豹騎!給我拿下這兩個奸細!”

“弄啥哩,誤會呀!俺真是來找俺家人哩!”

“我是來投軍的,我要見趙雲!”

兩人抗訴無效,十幾杆長槍逼到麵前,隻好束手就擒。

……

王彀勝知道,在後壓陣的是張飛將軍。這下壞了,碰上張三爺審案,還不如早早抹脖子爽利!

或許是因為銀槍霸王的那句話,最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來審問他們的居然是趙雲趙子龍。

此時的趙子龍,比王彀勝在幾年後見到的更加年輕俊朗,麵如冠玉,劍眉星目,剛強的英氣之中,有幾分書生的儒雅。

銀槍霸王可高興壞了,若無身後的軍卒用力摁住,早站起來幾次了。他語無倫次,瘋瘋癲癲,肉麻的奉承讓王彀勝都替他臉紅。

霸王原本可以脫掉嫌疑,可惜和他同行的是王彀勝。

王彀勝的嫌疑就大了。

來此之前,那軍需官再三叮囑,因為這一個世界同時有老少兩個王狗剩,為了不引起$¥%$,造成#¥%$*等影響,絕不能對此時的人透露自己真實身份。

王彀勝沒聽懂他的什麼嚴重後果,但很明白他警告的事情。

可先前得意忘形,自稱是來找家人的。而他又不能真的去認阿蘭、二蛋,更沒有別的親人可認——他沒法向鄉親們解釋自己的身份。

於是,一下成了僵局,王彀勝幾乎被認定了細作的身份。

“俺真不是細作!這位兄弟知道,俺在新野,還殺過虎豹騎呢!”

趙雲劍眉倒豎,“那你到底是誰?”

前麵露了底,如今實在不好圓過去。王彀勝張了張嘴,想了幾個主意,沒一個能用的。

連續追趕了幾,喉嚨裏冒火,此時更是急得口幹舌燥,王彀勝忍不住舔了舔嘴唇,然後有了辦法。

“好吧,俺話實,俺叫王開弓,俺師傅是山中隱士,算準了劉皇叔有災,讓俺報信來了。”

趙雲滿臉都寫著“不相信”。

王彀勝隻管低頭道:“現在軍中缺水,再向前五裏,官道右邊有個形如臥牛的山,翻過山,便可看到一方百畝水潭,足夠十萬人飲水!”

趙雲依然麵色無波。

這不應該啊?他怎麼沒反應?王彀勝心裏七上八下。

忽有個撕破喉嚨的聲音自遠處傳來:“前麵五裏有百畝水潭,今晚在那處紮寨,請各位鄉親父老,帶好家,快快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