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最後一課(文言版)(1 / 3)

是日晨課,晚起,懼見詈。且先生將考教分詞,吾不堪一字,欲去學而就樂於郊也。

日和風煦。鋸木廠後,普兵操於青野,碧樹林前,畫眉鳴於新枝。此景趣乎分詞哉!幸吾自持,終奔西塾。過鎮公所,見示前眾集。邇來二載,不詳皆聞於斯。戰北、課征、軍令耳。吾未駐足,惟忖:“複生變矣。”

鐵匠華西特者,攜弟子趨觀,見吾而喝曰:何所疾也!孺子,爾必無失期哉!

想必揄揶,足下愈急。至韓麥爾先生塾院,喘喘不止。往日授業時,起桌閉蓋聲,掩耳狂誦聲,戒尺扣案聲,先生大呼“肅靜”聲,喧囂相聞於道。吾嚐以此陰入。今寥蕭若假日,恨無以乘也。

自牖窺之,同窗各安其位,先生挾戒尺巡行。吾計無他出,乃直門入,負眾目,顏有慚色,心懷惴惴。未意先生不讓,而溫語曰:“子正坐,將授課,不俟矣。”

吾縱身跨凳而座,心稍安。乃見先生衣禮服,紮領結,著文邊玄絲冠。向惟學政親臨,頒獎授勳所著。又傾室肅穆,後座空席,赫然列鄉紳,有故鎮長、驛役並郝叟等,形容憂戚。郝叟竟攜殘脊蒙書,展覆於膝,置眼鏡其上。

吾甚異之。韓麥爾先生入座,神態若前,既儉且莊,曰:“孺子,法語之課,今將盡矣。柏林有令,阿爾薩斯同洛林之庠序,惟德語是授。新師翌日可達。國語之教,絕於斯耶!願諸君篤學之。”吾聞而淒然。噫!賊子!告示之變竟如是也!

哀哉!國語之教,今絕於斯!吾尚莫能文而不得習焉。詎如是乎?前學未篤,狎鳥溜冰,逸為他樂,今思之悔矣!文法、曆史諸書,紙重難攜,嚐厭之甚。今忽若故友,卒不忍舍。先生亦然,將去我不複見也,念及於斯,昔時懲訓之怨,戒尺之痛,亦微末不足道焉。

悲哉!先生!華服為此絕訣,以為紀也。吾知之矣!鄉紳同列於此,似謂其亦悔當年之未常來也!今以此謝先生弦歌四十載,感懷國土淪喪。

忽聞先生喚我,值我誦文。難哉!若有助吾貫通分詞文法,聲洪韻準,無一錯謬者,則舍我所有無所吝也。然直起首數字,既懵懂莫辨,惟左右傾顧,心鬱鬱然,垂首不敢前視。

但聞先生曰:“餘不斥汝,弗郎士。料汝必自戚然矣,善哉,當如是。諸君輒謂:‘春秋方長,來日向學不複遲也。’今知之乎?事待明日,乃阿爾薩斯人之不幸也!徒授人以口實:‘嘻!詎非妄稱法蘭西人耶?既為母語,手莫能書,口莫能言,詎非妄稱法蘭西人耶?’嗚呼!吾等皆當自省,非弗郎士一人之過也。或令尊慈重財輕學,致汝擱筆就犁,釋卷工紗;或餘貪閑怠課,以教習文字之名,行驅指園丁之實;又或餘因嗜釣而廢師道……愧矣哉!”

既而,先生言此及彼,至於法語。謂其確然晰然,美絕當世,吾等須謹記勿忘。又謂縱亡國之奴,不忘族語,若懷暗獄樞鑰,事或可成也。而後始授語法。所述淺易,無甚惑者。異哉!但覺吾未曾傾心篤學如此,先生亦未曾諄諄善誘如斯焉。哀哉,先生!恨不能傾胸中醍醐,盡灌諸生之頂耶!

語法課畢,繼而習字,先生授新帖,圓體秀字,曰:“法蘭西”;曰:“阿爾薩斯”。懸諸案頭鐵杆,招展似國旗。諸生心無旁騖,寂然悄然,筆聲沙然。是時,有金龜子入而無知之者,雖稚子亦然。房頂鴿鳴咕咕,疑曰:“詎德寇可強其歌以德語乎?”

吾見先生於座屹然不動,瞠目環顧,似欲盡收室內諸事物於眼中也。悲夫!先生。執此四十載,未嚐稍離也。堂前呀呀桃李子,簷頭鬱鬱紫藤花,皆所親培。院裏胡桃隨客長,席間桌椅伴君衰。哀哉!先生。翌日永別於斯,將盡舍之而去也!更哪堪再見姊妹樓頭整行囊?闔不黯然神傷!

嗚呼!雖此,先生教習不輟也。習字畢,繼之以史。畢。繼之以音韻啟蒙。後座郝叟已著眼鏡,奉書從誦,情激越而聲震動。吾聞之,且笑且悲。噫!最後之課,吾必永誌而無忘也。

教堂鍾鳴十二。祈禱鍾繼之。普軍號角收操。先生起,顏色慘然,而巍巍乎殊異於往者。方語“諸君吾友”,遂哽不成言。乃轉身執筆,力動全身而書曰:“法蘭西萬歲!”後木然呆然,以頂抵牆,揮手示以散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