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嫣微微垂首,衣領中露出一截雪白修長的頸項,原本是極豔麗的容顏,卻因心事重重而蒙上陰影。
“昨夜襄陽公主來見你了。”裴嫣語氣平淡,問道,“你想好了麼,裴漠?”
裴漠平靜抬眼,嘴角揚起一個灑脫的弧度,“您知道我若認定了一個人,便不會再輕易動搖。”
“也對,裴家祖訓,講究身心如一。”裴嫣低頭一笑,又自嘲道,“身心如一啊……裴漠,姑姑無權指責你什麼,畢竟連我自己都是糊裏糊塗的,愧對祖訓,愧對曹郎,更愧對我五年來的滿腔恨意。”
“我理解你的感受,可奸人伏法,皇帝也病痛纏身,我希望你能活得輕鬆點。”
“我不能,裴漠!”
裴嫣眼中有淚,更多的是執念和不甘。她道,“我原以為,你知道李心玉曾經要殺死你的真相後,便能下定決心離開她。可你糊塗,連家仇都不要了,竟和仇人的女兒私定終身。”
“我並未放下家仇,我隻是用我自己的方式來解決問題,至於李心玉為何要殺我……”
頓了頓,裴漠抬起下頜,“她殺我,是因為我先逼死了她。”
“你說什麼?”裴嫣瞪大眼,隨即微微蹙眉,“你什麼意思?”
“您隻需要知道,李心玉欠我的,早就已經還清了。”
用她的命。
裴嫣仍是無法理解他這番話的意思,隻道:“如果我一定要殺了他們呢?”
“我希望您莫要這麼做。”裴漠冷靜道,“但如果您堅持,我會阻止。”
裴嫣扭頭望著窗外,良久無言。
不知為何,她眼前又浮現出李瑨那傻子的身影。
“初見鍾情,是因為你冰肌玉骨豔冠長安;再見傾心,是因為你身世浮沉令人憐憫;三見定終身,是因為你孤標傲世深得我心……嫣兒,我想娶你。”
裴嫣閉上眼,李瑨的聲音仍如夢魘回蕩在耳畔。
“你這執拗的性子,真是與大哥一脈相承。”半晌,裴嫣揉了揉眉心,蓋住眼底的淚意,神色複雜道,“罷了,我是來同你告別的。”
裴漠怔了怔,問道:“你要去哪?”
裴嫣側首望著窗外,說:“海闊天空,總有我的容身之處。這座長安城,太令我傷神了。”
裴漠問:“是因為李瑨嗎?”
聽到李瑨的名字,裴嫣有一瞬的失神。可這短暫的怔愣很快被酸楚和恨意取代,她咬著唇,深吸一口氣道,“李瑨對我殷勤之時,我的確想過曲意逢迎,讓他一步步沉淪,墮入萬劫不複之地。可如今轉念一想,著實沒必要,他那麼驕躁愚蠢,即便沒有我從中作梗,也遲早要滅亡。”
她說著刻薄的話語,可眼中卻無一絲快意,隻疲倦道:“我累了,裴漠。”
“換個環境也好。”見她心意已決,裴漠也不再強留,順口問道,“您想在哪兒定居?我命人給你安頓宅邸。”
“不必,我當雲遊四海,歸隱山林。”
裴嫣決然起身,拿起紗笠戴在頭上,遮住豔麗的容顏,視線追隨著門外掠過的飛鳥,輕聲說:“不要來尋我,你們找不到我的。”
說罷,她轉身出門,白色的紗笠隨風輕舞,不曾回頭。
裴漠便知道,她這一轉身,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回來了。
中元節又名鬼節,傳說這日鬼門打開,人們死去的陰魂會從地府歸來,探望親人。
這日祭祖,皇子皇孫們照例要叩拜先祖靈位,誦經祈福。
李心玉在點著上百盞長明燈的太廟中跪了一天,腿都麻了,一本經文抄得龍飛鳳舞的。
“心兒,怎麼心不在焉的樣子?”皇帝這陣子精神稍濟,便也強撐著駕臨了祭祀,見李心玉一副心神不寧的模樣,忍不住問道。
“沒事,父皇。”
李心玉一想到裴漠還在宮外等她,恨不得通篇狂草,好不容易抄完經文,她將筆一擱,揉揉酸痛的手腕長舒一口氣。
此時皇帝還在祖廟中祈福,李心玉不好先行離開,便湊過去小聲道:“父皇,您累了罷?我扶您回去歇息。”
李常年看了眼外頭微微黯淡的天色,搖搖頭:“還早,朕再抄錄幾頁。”
李心玉失望地‘哦’了一聲,眼神一個勁地往外飄,短短一瞬間,已在蒲團上換了好幾個坐姿。
李常年見她這副模樣,便知她肯定藏了心事,忍笑道:“你出去玩罷,讓白靈跟著,宮禁前回來。”
得到允許的李心玉瞬間解禁,快步跑出門外,還不忘回頭笑道:“謝謝父皇!”
夜幕降臨,李心玉提著裙子跑過長長的宮道,翠色的羅裙燈火中翻飛。
來不及等待安排輦車,她跑到宮門外,裴漠果然已經等候在此。
“裴漠!”她笑著朝他招手,笑顏在宮牆的燈火下格外明媚。
裴漠今日穿了一聲鴉青色的暗紋武袍,脖子上露出兩片雪白的中箱衣衣襟,正站在一匹油光水滑的黑鬃駿馬邊,笑得極具侵略性。
“殿下出來得這麼早?”裴漠很是驚喜,下意識張開雙臂摟住撲過來的李心玉。
“父皇開恩,特允許本宮出來與駙馬幽會!”李心玉挑了挑眉尖,抱著裴漠的腰不撒手,“我們去哪兒玩?去放天燈麼?”
“好,放完天燈帶你去個地方。”
裴漠雙手環住李心玉的腰,不費吹灰之力便將她抱上馬背,隨即將下巴擱在她的肩上,對她笑道:“抓緊馬鞍,當心掉下去。”
李心玉攥著馬鞍子,回首在裴漠臉上吧唧一口,說:“快走快走,宮禁前還得回來呢。”
“殿下的侍衛還在後頭看著,別亂動。”裴漠按住她不老實亂動的手,輕快一笑,“我可不想當眾辦了你。”
說罷,他一揚馬鞭,朝熱鬧的街市而去。
朱雀街有一座天橋,朱紅的畫橋橫貫大街上空,像是懸在天上似的。因是中元節,人們大多上山掃墓祭祖,要麼就是去河邊燃放河燈,極少有出來尋樂的,因此天橋上頭空蕩得很,最適合二人相處。
裴漠買了天燈,拉著李心玉的手進了琉璃閣,上了高樓,然後推門踏上天橋。
從橋上俯瞰長安,此時萬家燈火齊明,彙成一片汪洋的火海,天橋靜謐無人,唯有長夜浩瀚,清風徐徐,星鬥如炬。
裴漠與李心玉並肩站在橋上,點燃了燭油,天燈受熱臌脹,如同翩翩欲飛的蝶。
他們相視一眼,眸中有溫柔的火光跳躍。兩人同時鬆手,兩盞被燭火染得橙紅的天燈便晃晃悠悠地飛起,越飛越高,越飛越高,最終變成螢火般大小的紅點。
裴漠握住她的手,與她十指緊扣,低聲道:“這個時候是否該說些什麼?”
“許願吧。”李心玉想了想,望著天際的天燈說:“一願盛世太平。”
裴漠看著她,眼神晶亮:“一願與殿下長相廝守。”
“二願親友安康,福壽綿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