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高興著呢。\"
\"那您說他們高興嗎?\"杜智伸手指了一旁的鄭喬和麗娘。
老夫人瞥眼過去,\"自然是要高興的。\"
鄭喬雖覺得不對勁,但還是和麗娘一同點頭稱是。
杜智突然低頭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很爽朗,老婦跟著樂,可落在秋娘和鄭喬耳中,就不對味了。
\"您是高興了,你們都高興了,可是我不高興。\"杜智緩緩抬起頭,唇角的孤度還在,眼中卻浮起冷色。
屋裏的三人,皆因他這一句話愣住,鄭老夫人直直對上他冷漠的眼神,樂嗬嗬的笑容尚來不及收起,就見他突然湊到自己麵前,低聲道:
\"您叫我什麼,孫兒?您還有孫子嗎,您的那兩個孫子,十五年前,就被你兒子給害死了,您告訴我,您從哪裏來的孫子。\"
看著剛才還溫和有禮的孫子,一瞬間變得陰冷的俊臉,聽著他一句句直戳心窩的話,老夫人笑容猶在,瞪大的目中卻漸漸露出驚愕來。
\"你這是在做什麼!\"鄭喬到底是個孝子,哪怕心中對杜智多有虧欠,見著老母臉上的懼色,也不由大喝了一聲。
\"啪嗒!\"
\"啊!\"
杜智隨意將手中的藥碗丟在一旁的地上,破碎的瓷片彈起打在麗娘和鄭喬的衣擺上,引得她一聲驚叫。
他又盯了一眼鄭老夫人,而後慢條斯理地從床邊站起來,同鄭喬麵對麵而立,這一對相隔了十五年的父子,恐怕從沒像現在這樣站的近過。
他抬起手,落在鄭喬肩上,借著他布料,一邊蹭著剛才給鄭老夫人擦藥的那隻手背,隱約冒著火光的雙眼緊緊盯著他,輕聲道:
\"你真的不知道我在做什麼?那我現在就告訴你--我是來討債的。\"
麗娘吸氣捂著嘴巴,屋裏靜下,鄭喬撐著眼睛望進杜智看似平靜的目光中,滿的都要溢出來的恨意,還有些別的什麼。
杜智恐怕出生以來,都沒有這樣同鄭喬對視過,此刻,他的腦中流竄的,是一片片混亂的記憶。
他的記憶中沒有這床上老婦的模樣,卻記得就是那個自稱他祖母的人將兩個禍種接進了他的家,搶了他的父親,苦了他的娘親,害了他們兄妹。
他記得太多太多,幼時,是靠山村裏癡傻的整日被人嘲笑的小妹,起早貪黑地讓他們吃上兩頓自己卻能餓上一天的娘親,傻乎乎聽見別人背後講自家壞話就同人打架的弟弟,借書時私熟先生嗤笑的目光,幾個種地的漢子肆居易憚地談論著他的娘。
少時,是變得聰明的小妹和娘親在月下趕製繡活,是杜俊跑上十幾裏路回家滿頭的汗水。
長安城中,是那些士族子弟高傲的嘴臉,是一次次被惡意捉弄之後更加堅定的心思,是練箭後夜半酸痛難忍的手臂,是在長安街角看見遊走販賣,卻被巡街人拿著長棍驅趕的娘親和小妹,是那個時候卻要躲起來,不被她們發現,事後還要當成一無所知的自己!
恨漸積,終難裴。
鄭喬張嘴,吐出一個字,續不上時,麗娘卻開口了。
她並未哭花的妝容上,帶著驚色,\"你、你怎麼能這麼說話,這畢竟是你祖母和親爹。\"
杜智的回憶被她這一聲打斷,他閉上了酸澀的眼睛,從進屋起,他就從沒正眼看過一下這個女人。
突然從旁傳來一陣悶笑聲:
\"可笑,夫人你的腦子真不是一般的不好使,上次在絲綢鋪子裏,我不是曾親口告訴過你,我爹早就死了,我大哥的爹,自然也早死了,你忘了?就是你在街頭挨巡街人打的那次,你還祝過我那早死的爹,三泉之下不能瞑目呢。\"
一屋子的人,哭的哭,愁的愁,駭的駭,就秋娘一個,竟然在這時笑出聲來,一番話便勾起了麗娘挨打的那段記憶,明裏暗裏羞辱了兩個人,這讓聽出意思的鄭喬和麗娘皆麵生異色,卻又無法駁斥。
杜智因她這不著調的俏皮話,剛才的一身沉重頓無蹤影,緊挨著她的話落,輕撣了兩下衣擺,唇角又掛上一絲弧度,走向秋娘,單手兜過她的肩膀,一手掀起門簾,扭頭衝著床邊或呆或愁的三人,笑聲道:
\"你們就繼續高興吧,趁著能高興的時候,就多高興一會兒,等日後--\"
話沒說完,他便回頭環著秋娘出了屋子,門簾在三人麵前落下,兄妹倆剛走到院中,便聽見屋內爆出一陣屬於那老婦的哭喊聲:\"......什麼孽,這是造了什麼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