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曄說話間靠近裴寂一些,雙眼亮了亮,咧著嘴笑:“還別說,就像裴師弟這樣。”
這本身是句不帶惡意的玩笑,然而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落在當事人耳朵裏,難免引出許多繁雜的思緒。
寧寧亦是被這句話驚得一個激靈。
眾所周知,魔修實力越強,體內魔氣就越濃,裴寂身為凡人與魔族混血,從出生起便懷有難以抑製的魔息,想來親生父親實力非凡。
結合謝逾四處留情的性子,還有他眼底的那一抹淚痣……
寧寧覺得不太妙。
對於她來說,裴寂的過去始終是個謎。
原著裏隻寥寥提及,他母親被生父拋棄,悲痛欲絕之下,將所有怒氣盡數發泄在遺留的兒子身上。
可他們兩人究竟發生過怎樣的故事,身為一名母親,那女人又怎能心狠至此,對親生骨肉百般折磨,這些前塵往事,寧寧一無所知。
難怪當孟訣在山洞裏提到“謝逾”二字,裴寂會長久地一言不發。
他雖然未曾見過親生父親,但總能從娘親嘴裏,偶爾聽聞那位負心魔修的名字。
浮屠境裏疑點重重,如今毫無預兆地冒出這樣一茬,讓寧寧一個頭兩個大。
視線悄無聲息地往身旁側去,落在裴寂臉上時,隻能望見少年淡漠陰沉的漆黑眼眸。
他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額前碎發淩亂搭住長睫,為整雙眼睛蒙上一層渾濁陰翳,神情裏有顯而易見的不耐煩,也有倉惶隱忍的苦痛。
父母與童年都是他心底不可觸碰的禁區,如今卻不得不直麵舊事,猶如把愈合結疤的傷口瞬間撕裂,露出內裏猩紅恐怖的血肉,若說不難受,自然是假的。
“話說回來,選妃快要開始了。”
白曄並未察覺有什麼不對,擼起袖子發出勢在必得的長笑:“咱們一起去試試吧?”
所謂的“選妃儀式”被設在鎮子中央,周家曾用來比武的擂台上。
自從被謝逾血洗,周家家業就徹底成了他的囊中物——雖然對於如今高高在上的魔君而言,這些財產已經算不得什麼寶貝。
據白曄所說,謝逾性情嗜殺,崇嶺一帶的居民敢怒不敢言。雖則心存恐懼,卻還是有不少人家為了同他攀近關係,把家裏的適齡女孩送來選妃。
哦,還有男孩,這位魔君葷素不忌。
寧寧感受到裴寂周身的低氣壓,沒心思陪著他們瞎胡鬧,毫不猶豫拒絕了登台的提議,同他一道站在熙熙攘攘的觀眾席裏,抬眼向前端詳。
擂台前方的家主坐席上,赫然坐著個身著玄袍的青年男子,想必正是魔君謝逾。
他與傳聞裏一般俊美無儔,劍眉星目、挺鼻薄唇,竟與裴寂有三分相像。隻不過後者多了幾分屬於少年人的柔和與纖細,比起“俊朗”,更貼近於陰鬱的漂亮。
寧寧在心底暗暗打著小算盤。
如果說謝逾在不久後的山火中銷聲匿跡,那此時此刻,他應該已經與裴寂娘親相遇,並將她棄之如敝履了。
這位是魔君,那坐在他不遠處的女人,應該就是故事裏的周家小姐。
周倚眉長了副虐文女主角標配的小白花模樣,麵色蒼白、延頸秀項,柳眉似乎時時都在輕輕皺著,襯得一雙杏眼有如春水起漣漪,惹人三分憐意。
在她右眼下方,果真有顆淚痣,瑩瑩如淚垂,更顯悲怮之色。
無論當年究竟發生過什麼事兒,這位姑娘都稱得上可憐。
家族慘遭滅門之災,自己則被囚禁於高閣內,這會兒雖然坐在謝逾身邊,卻不是當家主母的位子,毫無名分不說,還要眼睜睜看著他大肆選妃。
在眾目睽睽之下,無疑是份巨大的恥辱。
多年前的修真界似乎很是流行虐戀情深與毫不講理的霸總文學,從江肆身上就可以窺知一二。
寧寧實在不明白這位周小姐的想法,要是換作她,或許早就與謝逾拚個你死我活,大不了翹辮子死掉,也算舍生取義。
總不能真像俗套話本子裏寫的那樣,在被萬般折辱後仍然對人渣心存愛意,最後等她抑鬱而終,謝逾終於幡然醒悟,痛不欲生。
——周倚眉雖然失去了家人和生命,可他也失去了人生中最為寶貴的愛情,這無疑是最為深刻的懲罰,足夠彌補她之前受到的所有傷害。
才怪。
但凡有一點自尊自愛,對死去的家人有一丁點責任感,都會隻想把這混蛋碎屍萬段。哪裏來的風花雪月談情說愛,說到底也隻是感動了自己,人家絲毫不會領情。
寧寧想到這裏,不由悵然歎了口氣。
話雖這樣說,但結合前因後果,周倚眉大概率是死了。
在這崇嶺之內,能製造浮屠境的唯有謝逾一人。
要說他會心存什麼執念,恐怕也隻有在周小姐撒手人寰後終於正視自己的心意,從此被封入煉妖塔陷入自閉。
這劇情,真是跟買到的泡麵裏沒有調料包一樣,叫人無言以對。
——不對。
寧寧忽然眉心一跳。
既然崇嶺被山火毀去,無人幸存,魔君謝逾亦是再也不見蹤影,那將他送入煉妖塔裏的人究竟是誰?那場山火又是由何而起、因誰而生的?
她越想越糊塗,再定睛望向主人席位時,竟發現謝逾身旁的主母位多出了個陌生女人。
那女子小家碧玉、明眸皓齒,與鬱鬱寡歡的周倚眉相比,像是從死地入了人間,這會兒正滿眼笑意地抬起右手,往謝逾口中投喂糕點。
好,不愧是虐戀,果然沒有讓她和白曄失望,惡毒女配這不就來了。
鐵三角嘛,畢竟是最穩固的形狀。
寧寧對謝逾觀感極差,十分壞心眼地想,這兩人的姿勢像動物園喂猴,還是當著周圍所有遊客的麵那種。
四周等待的圍觀群眾越來越多,她把視線從那三人臉上移開,這才發現裴寂不知何時移到了自己身後,默不作聲為她擋去洶湧而來的人潮。
他向來沉默寡言,自聽聞謝逾的事跡後,許久沒出聲說過一句話。
寧寧隻知道裴寂性格別扭,猜不出他的所思所想,也不曉得這種時候應該如何安慰。
話說多了反而失禮,因此她隻戳一戳裴寂手臂,輕輕問了句:“你還好嗎?”
他從胸腔裏發出低低一聲“嗯”,呼出的熱氣降落在她頭頂,悠悠打著回旋兒。
寧寧抿了唇,伸出右手握住他袖口。
這是個代表了接納與安慰的姿勢,裴寂手掌稍稍一動,似是想要握住她手腕。
然而這番動作很快停滯在半空中,少年的右手藏在袖子裏,遲疑半晌,終是收了回去。
他想起娘親歇斯底裏喊出的話:“你和他一樣,算個什麼東西?”
裴寂抬起烏沉沉的眼瞳,望向擂台上的俊美青年。
魔族的嗜血與暴戾一脈相承。
若是他也淌有如此汙濁的血……那他究竟算個什麼東西。
正當此時,掌心裏忽然籠上柔軟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