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在工業區規劃道路上七拐八拐,終於駛進了一條歧路。歧路的兩側栽種著一排低矮而整齊的紫葉小檗。小檗的樹葉小巧而圓潤,生機盎然地緊緊相簇。
連綿不絕的小檗組成的綠化帶突然斷裂,車就在豁口處停了下來。豁口處往裏十多米有一家工廠的大門緊閉著,綠化帶就是因它而中斷的。
工廠的規模不大,但門口那對威風凜凜的大石獅讓它看上去氣勢恢宏。石獅後麵各矗立著一根高大的水泥柱,兩個柱子中間懸掛著一條鮮紅的橫幅,上麵寫著歡度春節。
水泥柱中間有道鐵門,數根冰冷而筆直的螺紋鋼鎖住了工廠的秘密。鐵門一側有道小門,一位老人坐在門裏的竹椅上。
同事看一眼張然,就大搖大擺地去搖撼鐵門,他高喊,開門,趕緊開門。老人被驚擾了,警覺地看一眼陌生人。這樣的眼神顯然冒犯了同事,他就更加用力的搖撼和喊叫了。
老人問,你是誰,嚷什麼嚷。說著,還用焦黃而發亮的旱煙管在鐵門上敲擊了幾下。
老人的不予配合令同事惱羞成怒,他看看身旁的張然,然後指著那對石獅,含沙射影地罵道,今天邪了門,你倆不敢擋我,一條看門的哈巴狗竟然橫臥在門口。
老人聽出了弦外之音,他說你憑什麼罵人,我是狗,你就是狗崽子。他一邊回擊,一邊怒視著對方,實在想不通,幹脆從兩根鐵條中間伸出手來抓住同事的手臂。他說,我看你小子像前幾天來廠裏盜竊的毛賊,信不信我把你扭送到派出所去。老人的手枯槁而焦黃,青色的血管爬滿了手背,縱橫交錯的皺紋點綴著褐色的老人斑,顯得更加恐怖而猙獰。同事被鎮住了,他試圖掙脫老人的控製。可是,老人遠比他想象的頑強有力,嚐試了幾次,還是失敗了。
張然見勢不妙,就好言勸慰老人,希望他能保持冷靜,還說動怒容易影響健康。好幾次,他都想表明身份,但突擊檢查是工作要求,他不想因為衝動而妨礙執行公務。
老人憑著年齡的優勢和反複的糾纏終於擊潰了同事的心理防線,無奈之下,同事隻好表明了身份。
老人先是用狐疑的眼光看著同事,直到聽見對方說出了老板的名字,他趕緊鬆開了手。他囁嚅著去請老板,走了幾步,又折返回來請同事出示證件,當他看清楚證件上的文字時,花白倔強的頭發似乎也變得順從起來。
恢複了自由的同事拍拍胸口的鏽跡,頭高高昂起,眉尾直指天際。老人剛走,他就顯得不耐煩了,不時看看時間,不時又冷笑一聲。
很快,一位中年男人就從車間裏跑了出來,他很瘦弱,跑步時手臂擺動的並不協調。他在遠處時就開始輪換表情,看得出,這些表情是為不同造訪者準備的。
中年男子憨笑著來到鐵門前。張然認真地觀察他,看見的是一張戴著麵具的臉,唯有額頭的汗珠是真實的。中年男人抬起手,抹去了那些真實,就淨剩下虛偽了。
中年男人當著兩人麵嚴厲訓斥了看門老人。老人耷拉著腦袋,目光委屈而畏懼。中年男人又用目光提醒老人亡羊補牢,老人趕緊解開舊式軍裝,把手伸進襯衣口袋裏掏出一包皺巴巴的香煙來。同事瞄一眼煙盒,就拂袖而去了。他一走,老人更加驚恐不安,可憐兮兮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中年男人恨恨地看老人一眼,趕緊追了上去。
此刻的同事,猶如門前的石獅子附體,器宇軒昂地走在前麵。走到車間門口,他指著牆上新刷的標語,朗聲讀道,安全生產,利國利民。然後對中年男子說,王廠長,您的禦林軍了不起,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呀。王廠長陪著笑臉,感歎道,那老頭有眼不識泰山。同事冷笑一聲,說,一個昏聵老者竟然如此英勇,該不會車間裏有什麼不能見光的東西?王廠長說了句您真會開玩笑,就趕緊從兜裏掏出好煙遞了上去。同事照舊瞥一眼煙盒,這才接過煙來,放進嘴裏。
張然表示自己不抽煙,王廠長就把抽出的煙往煙盒中一送,說,好,不抽煙好,是潮流。
張然一心盼望著能進車間裏看看,以便熟悉工作流程,可同事偏偏不說話,隻顧著吸煙。
王廠長說,兩位領導辛苦了,先去辦公室坐坐,檢查的事,不著急。
張然說,急,怎麼不急,工作要緊。說著,就把同事拉到一邊,與之商量檢查的細節。
張然的提議對王廠長來說猶如晴天霹靂,他躡手躡腳來到張然同事的身後,用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又輕輕捏了捏。
同事心領神會,帶著張然走馬觀花似得在車間裏轉了一圈。同事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工人和機器上,而是密切關注著張然的一舉一動。他和王廠長一唱一和,每當張然留意某人,他們就會巧妙地引開他的注意力。就這樣,他們倉促而匆忙地完成了檢查工作。一圈下來,張然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看懂。他的腦海裏除了一台台笨重的運轉著的機器外,剩下的就隻有同事和王廠長神秘的肢體語言了。
走出車間,張然悄聲問,情況怎麼樣?同事回頭看一眼王廠長,說,差不多,就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