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綿密的秋雨又下起來,雨勢漸密,屋簷的水柱不斷往下滴,敲在青石板上,發出嗒嗒的聲響,和樓下姑娘彈奏的古琴聲附和著,將深秋的涼意絞進空氣中,一點點滲進人的肺腑裏。
綠尖反握住沈柏的手,眼睫顫抖,驚惶的說:"那個人,是個瘋子!"
這句話,除了恐懼還有瘋狂的恨意。
沈柏的手被抓得有點疼,但她眸光平靜,沒有急著追問綠尖這麼說的緣由,隻是輕輕拍著綠尖的手背安慰:"沒事了,都已經過去了。"
綠尖控製不住的發抖,喝了一杯酒以後,情緒才平複下來。
茶白替綠尖解釋了一句:"綠尖剛開始接客的時候,被校尉大人派人接到校尉營了一次,被送來的時候,她受了很嚴重的傷,險些死掉,後來雖然撿回一條命,但也落下了很嚴重的病。"
在校尉營裏發生過的事,綠尖從來沒跟其他人說過,茶白與她關係最為親厚,也一直沒敢多問,怕她會害怕傷心。
顧恒舟皺眉,各地校尉營雖然因地製宜有一些不同的軍規,但基本大同小異,軍中將士不得擾民。不得恃強淩弱,不得招妓,這都是有明文規定的,這個睦州校尉自己都不以身作則,還怎麼管束手下的將士?
聽了茶白的話,沈柏大概猜到睦州校尉營在睦州是怎樣的存在,卻故作不知,疑惑的問:"你們沒有報官麼?"
綠尖已經冷靜,聽見這句話,頓時譏諷的挑眉:"報官?他們本就是互相包庇、沆瀣一氣的,向誰報官?"
沈柏問:"你們的意思是,睦州州府明知校尉如此行徑,故意坐視不管?"
恨意湧上心頭,綠尖沒了顧忌,冷嗤:"豈止是睦州州府,整個昭陵都是如此昏暗無道,官可欺民,有錢有勢的人也可欺民,像我們這種逢場作戲的賣笑妓子,更是如草芥一般卑賤,便是死了也不過是用一卷草席丟到亂葬崗,又有誰會在意呢?"
這話是把趙徹也一起罵了進去,沈柏雖然覺得綠尖罵得有道理,嘴上卻還是替朝廷辯護:"小綠兒怎能因為在睦州城裏受到不公待遇就以偏概全覺得整個昭陵都不好呢,昭陵還是有很多好官的。"
這句話戳了綠尖的傷心事,她一下子紅了眼眶,眸底含著熱淚質問沈柏:"昭陵有好官嗎?我爹輸了錢心頭不快,活活將我娘打死,塞了銀子給縣官,仵作便睜著眼睛說瞎話,一口咬定我娘是自殺的,我舅舅到蘅州找州府為我娘伸冤。結果被丟進大牢,替一個員外的兒子頂死,被當街問斬,有人管過這些嗎?"
綠尖很久沒和別人說過這些了,即便事情已經過去很多年,再提起來時,語氣也還是克製不住的充滿怨毒。
沈柏說不出安慰的話,這些事都是綠尖親身經曆的,字字泣血,沒有人能對她的痛苦感同身受,所有的安慰都輕飄飄的,沒有任何意義。
趙徹身為儲君,一直過得順風順水,輔政以後,看到的折子全都是些憂國憂民的長篇大論,他原以為像潯州州府江潯山那樣的隻是個例。沒想到竟是無數地方官的縮影。
折子上麵那滿口的仁義道德、社稷江山都是什麼?
太學院的文測考試,一些人用華麗的辭藻堆砌出文章來是為了糊弄夫子,完結課業,這些人也如此糊弄帝王,謀害的一方百姓!
趙徹握緊拳頭,強行壓下怒氣問:"除了地方官,每年昭陵都會從京中派欽差微服私訪,到各地體察民情,這些事你們也沒給欽差說過?"
昭陵已經有數百年的根基,從第一人帝王開始,就發現朝堂腐敗的現象,為了監督自查,從武宗帝開始留下傳統,每三年就要從朝中派一位大臣到各地微服私訪。
三公九卿皆在其中,恒德帝年輕時候甚至還和先皇後一起出宮私訪民間,這些人都是朝廷倚重的肱骨之臣,如果連他們都不能為百姓做主,這些百姓還能相信誰?
茶白比綠尖年長一點,又是睦州土生土長的人,見識的比綠尖要多,聽了趙徹的話,也忍不住苦笑起來:"我等草民怎麼可能有幸見到欽差大人?欽差還沒到之前,州府就會把城裏的乞丐抓進牢中,營造出一副太平盛世,欽差大人便是來了,看到的也隻會是別人苦心營造出來的假象。"
趙徹皺眉,表情冷肅:"既是微服私訪,州府的官員怎會這麼早就得了信?"
趙徹這話問得真像是不諳世事的富家少爺,茶白彎眸笑起:"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隻要肯付出代價,什麼樣的消息打探不到,郎君應該是被家中的人保護得太好了。"
茶白眸底浮起羨慕,誰不想自己有個好的出身,能被捧在手心裏嗬護著,不用經曆這麼多痛苦劫難呢。
趙徹抿唇,麵色很是難看。
他住在重重宮牆圍繞的皇宮,裏麵有數千身手高強的禁衛軍保護他的安危,還有數千奴才照顧他的衣食寢居,所以他看不到世人的痛苦,也聽不到他們的悲戚哭嚎。
趙徹掀眸看了沈柏一眼,如果這一次他沒有被沈柏說服走這一遭,也根本不會知道這麼多事。
沈柏安安靜靜聽著,見趙徹看向自己,笑著問茶白:"今天我看城中也沒人沿街乞討,可是州府大人又下了什麼指令?"
茶白點點頭:"小郎君觀察真仔細,上個月有位大人物從睦州校尉營調兵去了暮祀,他離開後,孟大人便將城中的乞丐全都抓進大牢,每日還有官差在城中巡守,不許有人驚擾這位貴人。"
上個月從睦州調兵的人,不就是趙徹麼?
沈柏眸底笑意更深,這次隻有周玨帶一百精銳去驛站,不僅趙徹沒有現身,連顧恒舟也沒了蹤影,隻怕這位孟大人這幾日都要寢食難安了。
城中的情況基本都了解得差不多了,沈柏轉而問:"美人是睦州人士,可有聽說過什麼離奇的人口失蹤事件?"
三人周身的氣度和說話做事的儀態都與一般人不同,聽到沈柏問這個,茶白下意識的認定他們是來尋人的,語氣悲涼的說:"每年各地都有人失蹤,若是女子,多半被賣到花樓做妓,運氣好的才會被賣進大戶人家做丫鬟,若是男子,年歲小的還能被賣給別人做兒子,年歲大一些,就隻能給人做奴才了,很少有找回來的,郎君們若是想找人還是算了吧。"
沈柏知道有人專門做這種營生,下至牙牙學語的小孩兒,上至年輕貌美的少婦,一旦落單,就容易遭毒手被擄劫去。
若被獻祭那二十個婦人是在睦州城裏隨便擄劫的,怎麼也會有人報官,一旦報官,消息很快就會在城中宣揚開來,不可能沒人知道。
沈柏思索了一會兒問:"美人你在睦州待的時間久一點,可還記得五年前睦州城中出過什麼大事嗎?"
五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很多事沒落在自己身上。記憶便不會很深刻,更何況是她們這種鮮少出門的風塵女子。
茶白蹙眉思索,一時想不起有什麼特別的事。
顧恒舟突然開口:"睦州州府是如何安排那些從軍中退伍的老兵的?"
鎮國公手下的兵是從昭陵各地征召的,每年都有老兵退伍返鄉,新兵則每兩年征召一次補入軍中。
若暮祀城中那些祭司不是一直在軍中的人,那多半就是退伍回來的老兵。
跟隨鎮國公上過戰場的兵,退伍的時候,每人可得二十兩銀子,返鄉之後,各州州府也要按照律法分兩畝良田給他們,雖然沒有高官厚祿,卻也可以保他們衣食無憂。
茶白和綠尖沒關注過這方麵的事,俱是一臉茫然,茶白閱曆豐富一些,警惕的看著顧恒舟:"那是官府的事,郎君打聽這些做什麼?"
顧恒舟冷淡的說:"我自有打算,你知道什麼說什麼便是!"
這語氣真是能把人噎死,沈柏瞪了顧恒舟一眼,又給茶白和綠尖一人拿了一錠銀子,溫溫和和的對兩人說:"美人們莫要害怕,都說了我們是好人了,我們此番是為五年前的一樁舊事而來,應該要在清韻閣住幾日,這幾日不用美人在床榻伺候,隻消幫我們打聽下消息就好。"
不用在床上伺候,隻需要打探消息,天下竟然還有這樣的好事?
綠尖和茶白都有種天上掉餡餅砸在自己頭上的感覺,腳底輕飄飄的,踩不到底。
趙徹和顧恒舟容貌生得實在俊美,這一番對話更讓人覺得他們身份高貴,綠尖動了心思,把銀子推回去,含羞帶怯的說:"三位郎君彬彬有禮,若能與郎君春風一度是奴家的榮幸,便是不要銀子奴家也是願意幫郎君們打探消息的。"
不要銀子,隻要春風一度?
考慮到趙徹正是火氣旺的年紀,沈柏偷偷瞧他,不曾想被趙徹抓了個正著,趙徹勾唇露出一抹森寒的笑:"你在看什麼?"
沈柏連忙收回目光,把銀子塞進綠尖手裏,義正言辭的說:"我家少爺為人正直,潔身自好,最不屑的就是沉迷女色,兩位美人還請自重,莫要說這些虎狼之詞,辱沒了我家少爺的清譽!"
綠尖和茶白俱是無語,她們在花樓幹的就是下賤事,還要如何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