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以後,我回到格尼,格尼農場的關副場長告訴我說,我的問題與場長打過招呼,黨委會也通過了,同意接收我來他們場。緊接著,他們給我辦理了戶口準遷等相關手續,建議我即可動身,回關裏取檔案。
我去東北是正月裏,轉眼間過去兩個月,到清明節了,到了東北的嫩江等江河開江的日子。
東北江麵上的冰,與陸地上土層裏的冰差不多厚,大概都有兩米多。開江(破掉江麵上的冰)有“文開”與“武開”兩種開法。所謂“武開”,是江上遊化掉的冰雪洪水,鑽進厚厚地冰層下麵,使冰層下麵形成巨大壓力。當壓力超過冰層的承受能力時,冰層就會爆裂,甚至把巨大的冰塊拋出江外,這就叫“武開”。“文開”,則是隨著氣溫逐漸升高,江上的冰自上而下逐漸融化,形成的洪水從冰層上麵順江而下。沒有驚天動地、震撼人心的場麵。
當我自內蒙古的格尼去黑龍江的訥河,路過那條叫“諾敏河”的江時,遇上的就是這種“文開”江。“文開江”,聽起來好像很平緩,不具危險,但實際上,潛藏的凶險比“武開”還要大。因為看不見,無法躲,危險總是在不知不覺中驟然發生。我之所以沒能“闖關東”去格尼,就是被“諾敏河”的江水、江麵上驟然消失的汽車、和一個被凍掉四肢的小夥子給嚇的。想起巨浪滔滔的諾敏河,想起那個被凍掉四肢的小夥子,我心裏就打顫。
諾敏河,是位於內蒙古乎倫貝爾境內的一條大河。它發源於大興安嶺北麓,與發源於鄂倫春自治旗的甘河,同為嫩江的兩大支流,在莫力達瓦旗境內彙入嫩江。
我一路跌跌撞撞來到那個叫“寶山”的鎮子,來到諾敏河邊時,老遠就看到渡口處圍滿了人。我走近渡口一看,原來是江麵上暴發洪水了。渾濁的山洪中,漂浮著大小不等的冰塊,蕩起的浪頭,發著“隆隆”地呼嘯聲,急速地向下遊奔去。渡口邊圍著的人,都是準備過江到江東“莫旗”去的,被這突發的山洪擋在這裏。這時,太陽西下,快到黃昏時,人們有家不能回,看著滔滔的江水很著急。
正在這時,自我們身後突然“轟隆”衝來一輛大卡車,停在碼頭上不動了。那是一輛郵政局運送郵件的大卡車。卡車司機下車察看了一下江麵上的洪水,又翻身上車,準備涉水冒險衝到對岸去。
見大卡車要過江,等急了的人們一陣興奮,“呼啦”一聲衝向卡車,爭先恐後地爬上車,我也隨著人們上了車。
“坐好啦,摔下車去甭找我!”司機從車窗裏探出腦袋喊。
話音剛落,大卡車“轟隆”一下衝下江堤,鳴著刺耳的呼嘯聲向江對岸衝去。由於江堤與江麵的落差較大,卡車的速度非常快,飛奔中,蕩起的江水把我們的衣服都濺濕了。眼見得大卡車就要衝向對岸,人們早把煩躁忘到腦後,車箱中傳出“嘻嘻哈哈”地歡笑聲。但不等人們高興起來,大卡車衝到江心,突然停下不動了。
原來,卡車掉進江麵冰上的車轍裏了。一個冬天的汽車老跑一條道,江麵上的冰,被汽車輪子磨擦出兩條深深的車轍。卡車的輪子在車轍中,隻打滑不前進。司機加大油門,卡車發著驚人的“轟隆”聲,全身瑟瑟地顫抖著,把江水濺向半空,就是不挪窩。見過江無望,司機跳下車,涉水跑上岸去逃走了,把一車人扔在江心中。
此時正是開江的季節,江麵上的冰開始融化,冰層早已變薄、變脆,失去韌力,又是陷進深深的車轍裏,卡車隨時都有掉下江去的危險。
見卡車司機跳車逃走,車箱中剛剛響起的歡笑聲戛然而止。隨著一陣大人喊、孩子哭的躁動聲,恐怖與絕望頓時罩上人們的心頭。
他們是少數民族——達斡爾族,是正宗的“達子”。喜怒哀樂,小孩子哭嚎的樣子與我們一樣,我看得懂,但他們的語言我聽不懂。他們大人喊,孩子叫,我聽不懂他們在喊什麼。從他們絕望的眼神中,我猜測他們擔心的是,一車人呆在冰麵隨時都會爆裂的江麵上,一但冰層破裂,一車人會連車帶人跌進江去喪命的。他們祖祖輩輩生活在江邊,對江的習性了如指掌。現在是春暖冰化開江的季節,江上的冰隨時都會天崩地裂。
我沒有喊,盡管我的恐懼勝過他們十分,我知道他們聽不懂我的話,喊也沒人理。
江麵上江水滔滔,渾濁的江水中漂浮著大小不一、薄薄的冰塊,那是融化後的冰水又結的新冰。嘩嘩的濤聲,伴著呼呼的西北風推波助瀾,不時把江水打進車箱中,把我們的衣服打濕了。更糟糕的是,隨著太陽西下,不但風越刮越大,而且還下起雪來。雪粒“唰唰”地打在人們的臉上,使本就瑟瑟的身軀更增加了幾分寒冷。
東北的冬天很少刮風,極寒的天氣再刮風是會凍死人的。風雪中的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經曆這樣的大冷天,我被凍得全身的骨節陣陣發麻,身上早就沒有了丁點兒熱乎氣,連鼻子裏呼出的氣流都是涼的,感覺快要凍死了。我把隨身帶的棉衣棉褲全裹在身上,還是被凍得周身瑟瑟顫抖,耳朵仿佛要凍掉了。眼見得要被凍死,我打開從部隊裏帶來的凡布提包,把提包中一件白色的襯褲纏裹在頭上,拿褲子當頭巾。這是唯一、也是最後的家當了。我古怪醜陋的裝束,引來一片怪異的眼神。保命最打緊,我已經顧不得許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