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玄牝與大地母親(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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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先生講:“道是天地萬物的媽媽,天地萬物是她的孩子。道母有個黑咕隆咚、深不見底的生殖器,《老子》叫‘玄牝’。……《老子》的‘玄牝’是宇宙生殖器,‘玄牝之門’是它的陰道口。”(《人往低處走》)

至此我們會發現,作為宇宙本源的“道”,在《老子》裏呈現出了一種自相矛盾的麵貌。一方麵,“道”作為天地之母,“有物混成,先天地生”(通行本第二十五章),它是在天與地出現之前就已經存在的一個東西,盡管它難以描述、不可捉摸,但確實是一個實際存在的東西。好比一百五十億年前的太陽係誕生之初,既沒有太陽,也沒有眾多的行星和衛星,隻是一個巨大的氣團而已,這個氣團“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終於分化成型,於是有了太陽,也有了我們的地球。

不管怎麼說,這個氣團都是一個真實的物理存在,從這個氣團(星雲)誕生了所謂的“萬物”。用韓祿伯的歸納性的表達就是:萬物生於“道”,用的是一種嬰兒脫胎於母親的子宮的方式。作為一種“物質實體”(material reality)的“道”,是一個無盡的創生之源。(Re-expl the Analogy of the Dao and the Field)在這個意義上,一個費解的問題就此出現:“道”隻是“空”(emptiness),就像子宮和風箱一樣,而不是“無”(nothingness)。

再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通行本第四十二章)這裏說的也是一個萬物生成的過程,盡管我們很難搞清楚所謂“一、二、三”到底有什麼含義。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第五十一章),這裏“道”是萬物的生育者,“德”是萬物的養育者,這一章整個說的都是萬物的生養過程。

“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複守其母,沒身不殆。”(第五十二章)依照李零先生的意見,“天下的一切是從道開始。隻有理解道這個媽媽,才能理解她的孩子,即天地萬物。見物思道,守道而行,一輩子都不會有危險。”(《人往低處走》)

以上這些內容,都在佐證作為宇宙本源的“道”是一個實有的東西,如果說“玄牝之門”就是宇宙生殖器的陰道口,那麼,無論是這個生殖器也好,陰道口也罷,都是物理性的存在,是從這個物理性的存在裏誕生了天地萬物。

問題於是出現了。第四十章“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楚簡本作“天下萬物生於有,生於無”,無論哪個版本在字麵上都是正確的,它們都在不同程度上闡釋了“無中生有”的道理。

也就是說,在前麵列舉的那些章節裏,作為宇宙本源的“道”都是以物質實體的形態出現的,用《老子》的話說,是屬於“有”的範疇。那麼,道、無、有,這三者到底是什麼關係,孰先孰後,誰生了誰,誰又被誰所生,要使《老子》在這個問題上自洽起來,隻能認為“道”作為宇宙的終極實體,隻是“空”(emptiness),而不是“無”(nothingness),而所謂“無中生有”,實際含義應該是“空中生有”,就像母體子宮之“空”生出了嬰兒這個實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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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教讀《老子》,常把它當作一部專業技術指南,尤其像“玄牝”這類“專業名詞”,更被賦予了許多相當深刻的技術意義。《老子》講“長生久視之道”,本來和方術意義上的長生並沒有什麼關係,但像這種模糊的、不成體係的古老經典,往往可以比那些明確的、體係化的東西帶給人們更多的啟發,給後人以無限的闡釋餘地。

另一方麵,人民群眾強大而無可阻擋的造神願望更把老子其人與《老子》其書越抬越高,甚至於說老子本人就是“道”。東漢王阜《老子聖母碑》就是這麼說的:“老子者,道也,乃生於無形之先,起於太初之前,行於太素之元,浮遊六虛,出入幽冥,觀混合之未別,窺清濁之未分。”這樣的理解,已經把老子和原始宗教的創世母題捆綁在一起了。

有人認為,對創世問題的好奇,即不斷追問我們來自哪裏,是人和動物的一大區別。設想你自己和心愛的貓咪待在同一間房間裏,這時候如果有人扔過來一個線團,貓咪的反應一定是直追過去,而你的反應一定是回頭查看這個線團來自何方。同樣,我們來自何方,我們所居住的這個世界來自何方,這是人類天然便要追問的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