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全力營救(1 / 3)

1

他們出走的這一年,是馬明光結婚後的第三年,民國十九年(公元1930年)的夏末秋初。

中國北方大旱。

中原大戰如火如荼。

直隸滄州東南部平原,新鎮扼守從滄州出發前往山東境內的滄鹽公路。

鎮子不算太大,每逢陰曆的三或七,四鄰八村的人們都來此趕集,但今年年景不行,集上明顯得人少了許多。

肩上背著個褡褳的劉振寰也慢慢悠悠地來到了新鎮,他來集市上是要買一些打鐵用的下腳料。

劉振寰一米七五左右的個子,國字臉,又高又直的鼻子,典型的回族人特征,也算是一表人才吧,因為從小跟著父親習武,雖然過了年才滿十八歲,但看上去身強力壯,沉靜的目光中偶爾射出一絲銳利。

“咣﹑咣﹑咣”,一陣敲鑼聲由遠而近,“鄉親們啊,鎮子大戲台那裏有好戲上演啊,過了這村就沒這店啦,走過路過千萬不能錯過!”鑼聲漸遠,劉振寰隨著稀稀落落的人流向鎮中心的大戲台走去。

戲台附近已經聚集了不少的人,拔脖子瞪眼的,紛紛議論,不知道這空空的戲台上能有什麼所謂的好戲上演。

忽然,十幾個持槍的警察不知從什麼地方鑽了出來,每人背一支黑不溜秋的長槍,黑鞋黑褲黑褂黑製帽,小腿上裹著白色的纏布,顯得威武嚴肅,其中兩個在戲台的前麵持槍而立,剩下的警察則蠻橫地指揮著人群向四周讓開,閃出一大片空地後,有四個警察站在了離戲台正麵不遠處新豎立起來的三根木杆的下麵,其他人則散布在空地周圍,時不時回頭瞪一眼身後的人群,“往後靠,不說話你會死呀!”

終於有人登台了。

台下慢慢肅靜了下來。

“有請孫老爺及各位村長!”登台之人大聲地說著。

身穿綢緞棉袍的孫賢福在前,後麵一拉溜也都氣宇軒昂地走上台,分坐在正中居坐的孫賢福的兩旁。

孫賢福見眾人落座完畢,向眾人點了一下頭,“老朽不才,說兩句!”眾人忙點頭。

“鄉親們,今天借大家趕集的日子,向大家宣示一件事情,望各位鄉親回到自己的村裏好好宣傳一下!來呀,把那幾個不知深淺的東西綁到旗杆上去!”

台下的眾人接頭交耳,議論紛紛,不知道這位孫老爺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六個警察押著三個五花大綁的人從後台走了出來,走過空場,在旗杆前站定,一條皮繩從旗杆頂上吊下來,係到他們背縛在肩後的手腕上,一聲“起”,三個人就被吊上了杆頂,在場的人們現在終於明白新豎立的這三根旗杆是幹什麼用的了。

孫賢福不慌不忙地向台下的眾人介紹,“東邊高杆上的叫劉誌安,中間的叫王力鵬,西邊的叫王明軒,大家可能要問了,綁這三個人幹什麼?我告訴大家,這三個人是人見人怕的共產黨,竟要秘密組織什麼農會,要打土豪,分田地,革我們的命,天津人講話了,姥姥(沒門),不知死活的東西,也不看看我孫某是什麼人,是這幫窮棒子能革命的人嗎?也是孫某人緣不錯,有人向我檢舉了這幾個不法之徒,我那東洋留學回來,在國民政府任縣長的二兒子就派了這些警察來,這幾個人還沒有成氣候,就被我抓住了,鄉親們呐,我孫賢福自覺平日裏對得起老少爺們,不想連累更多的人,好多人都受了中間這個王力鵬的蠱惑,我不怪罪你們,畢竟今年收成不好,當然了,是連著兩年收成不好,有的人家的日子確實不好過,沒事,事後去孫家大院,寫個收據,糧食隨便借,但是這三個人絕不能輕饒,不過話說回來,大家都是鄉裏鄉親的,隻要他王力鵬當著父老鄉親的麵,認個錯,咱這個事一筆勾過!”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的投向吊在旗杆正中的王力鵬,“孫大頭,你別他媽的別癡心妄想了,鄉親們,你們千萬別上這個老狐狸的當,借了糧食,那是利滾利呀,你還得起嗎?去年在他家借糧食的人,哪個不是家破人亡,孫家大院那就是吃人的魔窟呀,我王力鵬活了三十六歲,終於讓我接觸到了共產黨,是共產黨讓我知道了為什麼受窮,窮人隻有革命,才能翻身解放做主人,孫大頭我還告訴你,你說我是共產黨,還高抬了老子,老子現在還不是,除非你今天殺了我,否則我明天就要你的命!”

戲台上的孫賢福並不氣惱,“都死到臨頭了,還叫板,算條漢子!來呀,執行吧!”

而此時原本在台下看熱鬧的劉振寰心卻提到了嗓子眼,這個王力鵬不就是自己師弟王樹邦的父親嘛,他這是怎麼回事,王樹邦呢?就在振寰思考的空檔,旗杆下的那六個警察已經推彈上膛,隨著清脆的槍響,旗杆上的三個人原本低垂的頭更加鬆散得垂了下來。

看熱鬧的人群像炸了營一樣,四散跑去,原本以為一場看熱鬧的戲,轉眼間卻變成了殺人的把戲,振寰也隨著人流走開,這是自己長這麼大第一次看見殺人,而且殺的還是與自己磕頭之交的樹邦的父親,多大點的事情,就把人這麼輕易的槍斃了,這也太沒有人道了,振寰辨辨方向,急匆匆地向李莊走去。

2

已經中午了,劉振寰還是沒有從集市上回來,振寰媽不放心,出門瞅了好幾趟,依舊不見人影。

“掌櫃的,都現在這個時候了,振寰不回來,你也不著急!”

“著急有什麼用?振寰挺穩當的,不會發生什麼大事!”

“可我右眼老是跳,總覺得會有什麼事!”

“能有什麼事呀?振寰過這個年都十八了,讓他去他姥爺那裏再鍛煉兩年,回來給他說個媳婦,你就等著抱孫子吧!”

“你想得倒美,去我爸那兒不給他老人家添麻煩?”

“唉,這些年添的麻煩還少嗎?想當年我娶你回來的時候,曾當著他姥爺的麵說要讓你幸福,可是這些年來你跟著我可沒少受苦,咱這幾畝鹽堿地呀,長不了多少東西,我愧對他姥爺呀!”

“你瞧你,又來了,當年我是心甘情願跟著你來這鹽堿地落戶的,我不怕苦,你對我多好我心裏明白,再說這麼多年了,咱三個閨女都已經出嫁,就剩振寰這一個老疙瘩,在你的調教下,功夫又行,上他大舅那裏去,就是他大舅的左膀右臂呀!”

“哎,你剛才不還說給他姥爺大舅的添麻煩,怎麼片刻的功夫就改口了?”

“那是逗你玩!不和你說了,我得出去迎迎振寰!”

劉振寰回來了,無精打采的。

“怎麼啦兒子?出什麼事啦?”振寰媽關切地問。

“集市上槍斃人啦,槍斃的是曾經跟著我爸練武的樹邦的爹!”

“怎麼回事?”劉振寰的老爸劉長義也湊了過來。

“樹邦他爸讓孫大頭給槍斃了,我去了樹邦家裏,所以晚回來了!讓您們擔心了!”

“什麼罪名?樹邦怎麼樣?”

“說是什麼共產黨,樹邦也沒在家,我問了幾個人都說不知道,我怕你們著急,就回來了!”

“唉,這個孫大頭呀,仰仗著自己的兒子在縣裏當縣長,胡作非為,這年景不好,窮人的日子太難過了,我估計樹邦他爹是不是真的和共產黨有瓜葛?”

“爸,這共產黨是幹什麼的?”

“具體的我也不知道,都是坊裏坊間傳的,說這共產黨專門和富人做對,替窮人做主,咱先不管那些東西了,吃了飯,你再去找樹邦,讓他上咱們家來!”

劉振寰終於找到了王樹邦,但樹邦說什麼不跟著振寰走,最後讓劉振寰問得沒有辦法了,就向劉振寰吐露了實情,再過兩天,他要和原先父親幾個過命的弟兄準備等那十幾個警察走後,夜襲孫家大院,替父親和父親的那兩個弟兄報仇雪恨。

回家後,劉振寰如實向父親說明了這件事情,令劉振寰沒有想到的是,父親沒有太多的驚訝,隻是抬起頭,輕輕地問劉振寰,“你有什麼想法?”

“我想幫幫他!”劉振寰吭哧了半天,終於說了自己心底的想法。

“好小子!不愧是你爹的兒子,有膽量,爹支持你,我們練武之人,就要抑強扶弱,鋤惡除奸,仗義疏財,見義勇為,另外呢咱和樹邦他們家又是老回回,扶危濟困是咱回民的操行德守,你放心大膽地去幫助他,但一定要小心從事,記住,不能讓你媽知道,完事後,馬上去滄州找你大舅,不要有任何的停留,暫避風頭,你要明白,你們要捅的可是馬蜂窩,如果處理不好,會被蟄的!”

一個安靜而封閉的穆斯林村莊的夜晚。

昏黃的油燈下,四個年輕人圍坐在一起,“振寰哥,你還是別參加了,你和我們窮得叮當響的哥三個不一樣,他倆都父母早亡,吃百家飯長大,平常我們家時不時還得靠你們家的接濟才能勉強生活,現在我爸剛剛被孫大頭殺死,我們村那些馬上就要斷炊的人家,都曾有恩於我們,為死去的我爸和他那兩個弟兄,為有恩於我們的所有人,我們哥仨冒這個險值得,一會兒,和我父親有著過命交情的那幾個叔叔就來了,如果再不動手,萬一走漏風聲,那就前功盡棄了!畢竟你姥爺在滄州是大戶人家,保你們一家過這個冬天肯定沒問題,所以…”

劉振寰沒有言語,隻是眉頭緊皺,瞪了一眼剛才說話的王樹邦,“別那麼多廢話,咱們一個頭磕在地上,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趕緊合計合計怎麼先把孫家大院那幾個炮手除掉!”

孫家大院的火,整整燒了一晚上,直到中午才被撲滅,整個鎮子彌漫著一股不知什麼東西被烤焦的的味道。

孫家的那幾個平常耀武揚威的炮手的槍被繳了,捆在一個角落裏差點被大火燒死,孫家的老太爺人送外號的孫大頭被殺了,這消息像風一樣傳遍四鄉八鄰。

3

已是初冬季節,凜冽的寒風放肆地掠過稍顯荒涼的碼頭,掠過道路兩旁林立的賭場﹑煙館﹑戲院,不時地打著旋,揚起片片寂寞的落葉和無盡的沙塵。

出了碼頭區,往東走上二三裏的路程,有一座不起眼的二層灰色小樓佇立在大道的北側,坐北朝南,門麵裝飾談不上豪華,但在凜冽的寒風中給人一種溫馨的感覺,尤其是每天從那裏飄出的誘人香味不由得讓人駐足。

對開的玻璃門上邊寫著阿文字樣,門的左首邊是西域回回,右首邊是清真古教,正中三個醒目的大字:武鄉居。

廳堂裏靠門的地方是一個八仙桌,上麵擺著座鍾和花瓶,八仙桌的後麵是一個高高的櫃台,上麵放著一台老式的放唱機,唱機裏的京韻大鼓在廳間回蕩。

一個身材稍微發胖的中年人,仰躺在一把木椅上,手指隨著京韻大鼓的節奏,輕輕地敲打著木椅的扶手。

門外一陣腳步聲,好像有兩個人在牆上刷著什麼,然後貼上好像是告示吧,還使勁地拍了拍貼在牆上的東西,怕被風吹掉,然後就走掉了,恍惚間好像是兩個背槍的警察。

“合適幹,去看看貼的什麼玩意?”

被稱作“合適幹”的年輕人,身穿藍布衣服,上身對開襟的褂子,下身緊腿燈籠褲,腳上黑色老頭鞋,肩上還搭著一條白色毛巾,他從不遠處的一長條凳上站起來,小跑著去了門外。

“掌櫃的,明天要出紅差!”“合適幹”恭敬地站在木椅上的中年人前麵。

“是嗎?出什麼紅差?”

“就是前一陣鬧的沸沸揚揚的在鄉下殺了孫縣長家老太爺的四個人,其中有三個被抓住了,明天在菜市口槍斃,同時還懸賞在逃的一個,200大洋呢!”

“逮住的那三個什麼人?”中年人微微動動了動身子。

“告示上沒具體說,隻知道是三個年輕人,那個領頭的叫劉振寰,您可能也聽說了,事情發生後,好多饑民趁著上縣長老太爺家救火的機會,把他家的糧倉給搶了,孫老爺家除了孫老爺被殺,那財產損失不計其數,那些搶糧的人搶完糧後,一哄而散,據說有的人一刻也沒有停留,帶著老婆孩子就闖關東了,這法不責眾,上哪抓人去?您還別說,畢竟關係到縣長,半月前,警察局的謝局長親自帶人在天津衛抓了兩個參與搶劫的,據說是這倆人供出了好多人,大約幾天前,根據那倆人的指認,在清真北大寺附近又抓了三個人,都是年輕主犯,本來說是四個人,據說跑了一個叫王樹邦的,這個叫劉振寰的,手底下特別利索,應該是個練家子,傷了好幾個警察呢!都是徒手打傷的,我就納悶了,你說這幾個人怎麼不跑得遠遠的,非得躲到清真北大寺,有點邪乎!估計也有人告密,要不光指著那倆人的口供,這警察局怎麼就知道這四個人就在清真北大寺附近,也不是誰告的密,孫縣長出了一千大洋呢,告密的這小子可摟著了!”

“他們手裏不應該有繳獲的炮手的槍嗎?”

“應該有,誰知道呢,反正那天沒帶,就讓謝局長給抓了!”

“喔,可惜了!”

“您說什麼掌櫃的?”中年人睜開眼睛,瞅了一眼“合適幹”,“沒事,我說太年輕了,死了可惜!”

“是呢!你說這年紀輕輕的的,幹點什麼不好,非得殺人越貨,而且殺的還是縣長的爹,膽也忒大了!”

“年景不好,鄉下基本上絕收,被逼無奈吧?”

“掌櫃的,明天上午九點出紅差,您看…”夥計“合適幹”拉長了聲音。

“去吧,別耽誤了中午的差事就行!”

“謝謝掌櫃的!”

4

出紅差的隊伍就從武鄉居的門前過。

不知道為什麼,人們都喜歡看那極其殘酷的一幕,都懷著極大的興趣,喜氣洋洋地欣賞著生命的戛然而止。

道路兩旁已經站滿了看熱鬧的人。

三個五花大綁,背插標子的犯人站在刑車上,刑車前大約二十米有兩個警察鳴鑼開道,隨後的八個警察,輪番吹著撕心裂肺的“反音號”,刑車周圍則是荷槍實彈的警察,走在最後的是今天的監斬官,大名鼎鼎的謝局長,謝局長騎在高頭大馬上,斜背值星帶,一手抖韁繩,一手扶在腰間的手槍套上,凜然不可侵犯。

刑車前後還有一些看熱鬧的人跟著刑車跑。

掌櫃的就在看熱鬧的人群中瞥見了“合適幹”,他搖搖頭,又踱著方步進了武鄉居的大門。

大約過了十幾分鍾,一匹快馬又跟抽風般得從武鄉居的門前跑過,引得眾人紛紛躲避,側目,張口罵街。

已經有客人陸陸續續地上來,畢竟快到飯點了,可“合適幹”還沒回來。

掌櫃的有點著急,畢竟“合適幹”的活,其他幾個小夥計幹不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了過來,“合適幹”回來了,他竟然跑得滿頭大汗,“掌櫃的,不好意思,出了點變化!”

“我不管什麼變化,你趕緊拿著你的大茶壺給客人蓄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