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時剛過,道旁那頭灰驢啃足了枯草,悄悄臥倒在地,險些將那包鼓囊囊的書滑落;它的主人,永嘉書生張亞仍在酣睡中,鼻息聲升入夜空,遠遠地傳來。
“多虧先前將香火念力打散了些,不然能否捆住女鬼身形便不好......”
陸安平暗想著,收緊那道纖細的元青藤,瞥了眼紮麻花辮的女鬼,卻是心地防範著狐仙綰綰。
——方才那口迷霧,饒是經金烏扶桑圖化解,此刻頭腦仍有些昏沉。
綰綰臉上淚痕早已消逝,辟邪符也似乎沒造成什麼傷害,唯有脖間那道勒痕殷紅深入、分外明顯。
她正拱著兩手,點頭如搗蒜,麵色卻有些疑惑,似乎沒明白少年如何醒來。
陸安平不忍多看,轉過頭,去看身側女鬼。
慘淡的鬼火自然隱去,元青藤緊縛的女鬼竟透著幾分嗔態,眼神示弱,鵝蛋臉生著些細微紋路——想來身死時不過三十歲許。
“你是什麼來曆?”
陸安平方才往懷中不過虛張聲勢,聽聞一狐一鬼對話,心早已軟下半分,故而語氣也緩和了些。
“妾身姓胡,名三娘,原是江陵人氏,如今死了大約百多年了——”
女鬼歎了聲,“這些年在宜昌地界廝混,也有些村民信仰,享些香火;隻是前不久便被正一觀的黃帔道士拆了廟宇、毀了神像,才流落在外......”
見陸安平麵色遲疑,胡三娘趕緊道:“三娘原是庇佑一方百姓,對庶民有求必應,從未做過傷害理的事!隻是聽那書生所淫祀,一時不忿,才出來捉弄......”
“以為和正一派有些關係,才動了幾分火氣;可憐鑒,三娘從未有過害人性命的念頭!”
胡三娘聲音篤定,身形激動地顫抖起來。
陸安平凝著眉頭,轉過頭:“你呢,你這狐仙方才裝得真像!”
先前曆山初見那條獨角火蛇原是地間異種,開了靈智,勉強可稱為妖,便有些稱奇!
哪知眼前狐仙更勝一籌,竟然凝聚形體,化為嬌滴滴的女娃,不由得暗感世間造化之妙。
聽到陸安平有些揶揄,綰綰直起身,吐了吐舌頭:“我本是洞穴中的白狐,某一夜見星漢燦爛、有所感應,慢慢開始修行;後來廟中偷吃祭品,撞上姥姥,在一起相依為命......”
綰綰話雖帶些奶氣,但有條有理,心智比看上去成熟得多。
她略頓了會,直至脖子,口中帶著哭腔:“前不久,剛從正一觀道士手中逃脫,險些喪了性命!”
“原來如此!”
陸安平輕吐口氣,手腕一抖,收起元青藤,接著苦笑道:“我也是得罪夷陵正一觀的道士,才半夜淪落到底!”
“那位書生張大哥原是萍水相逢,不懂得修行......”
“就你不是壞人!”
望著陸安平有些哭笑不得的臉,綰綰又吐了吐舌,扯住女鬼胡三娘衣角。
“也算不打不相識了。”胡三娘動了動身軀,略施一禮。
......
......
篝火旁。
陸安平蹲坐著,與一鬼、一狐閑些話,心中泛起陣怪異的感覺——先前在曆山辟邪驅鬼,如今卻在和鬼神侃侃而談。
綰綰卻沒有太多顧忌,跳到躺著的張亞身旁,輕吐口氣,而後對一臉疑惑的陸安平道:“陸哥哥,這口迷霧不傷人,免得他突然醒來,將他嚇到!”
言畢,那身月白色裙後竟露出一節毛茸茸的尾巴來,接著綰綰變為一隻巧白狐,周身毫無雜色,唯有脖間一道殷紅勒痕。
“糟糕,現出原形了!”
白狐黑溜溜的雙眼彎了彎,尾巴輕翹著,尖尖的下巴翕動幾下,仍是充滿童稚的女聲。
見陸安平麵露驚疑,一旁的胡三娘捏著麻花辮,解釋道:“剛才是狐族生來便具有的幻術,綰綰連內丹都沒凝聚,自然還不能化形——隻是打通喉節,能開口話而已。”
原來如此......
陸安平不懂妖類修行,想來所內丹應與騰雲境的金丹差不多,他略微頷首,拱拱手道:“之所以請兩位留步,是想請教鬼神通幽之道?”
“鬼神通幽?”
胡三娘麵色一驚,“你一個大活人,又有道門修行,怎麼對此有興趣?難道要煉製什麼邪術?”
白狐綰綰聞言,也倏忽輕跳幾下,落在胡三娘身側,兩眼骨碌碌轉著,頗有防備。
“不不不!”
陸安平想起姚化龍那幾道百獸幡,忙擺擺手,笑道:“並不是什麼邪術,也不是修行,隻是對神魂、念頭有些困惑。”
不久前識海中初次現出金烏扶桑圖,他陷入某種怪異狀態,似夢非夢,卻是實際的記憶碎片——比如桃花樹下父母雙親的衣冠塚、渭水畔的伯父,乃至於繈褓中的含混記憶,令他十分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