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佩蒂克老牙小車繞著重慶市中心的“精神堡壘”緩行,街上行人、車輛好多。今年8月14日,日本帝國主義宣布無條件投降,這座聳立於市中心的4年前建成的喻力中華民族抵禦外辱的“精神堡壘”四周就圍滿了歡慶氣氛。成千上萬的人們潮湧到這裏來,慶祝抗日戰爭的偉大勝利,通宵達旦遊行,到處是狂歡,到處是淚水。
時值金秋十月,人流擁塞。
擁塞的人流中,不少是背井離鄉的外地人,他們在準備或是等待返回家鄉,有的人則是直接前往朝天門碼頭趕船去的。
坐在斯佩蒂克老牙小車後座的盧作孚感歎說:“八年,從曆史角度看很短很短,而對於經受戰爭苦難的中國人民來說,就太長太長了!”
坐在副駕駛座的朱正漢回頭道:“就是,中國人民付出的犧牲太慘重了!”
盧作孚點頭,想到了孫正明、許五穀、謝長富等死難烈士:“街上的這些人裏,不少人失去了親人,不少人是從日寇的鐵蹄下逃出來的,他們的苦難深重。”
朱正漢道:“7年前,人們是被迫大撤退;現在,人們是盼望早些回家。我們公司的運輸壓力好大。”
朱正漢這麼說,盧作孚就心潮翻滾。迫切的使命感和難以承受的困難使他眉頭緊皺,深感眼前的困難和壓力並不小於宜昌大撤退。勝利來之不易,勝利的激動和歡樂是任何人也克製不住的。然而,經過最初幾天的激動、歡樂之後,接著而來的便是成百萬從淪陷區撤退到後方來的民眾,企盼早日返回離別多年的故鄉,去恢複家園,去尋找失散的親人;成百上千個後撤的工廠、機關、學校和科研單位,急迫希望盡快遷回故地。如何滿足這千千萬萬曆盡戰爭苦難的人們的願望,成了盧作孚麵臨的首要任務。
斯佩蒂克老牙小車駛離“精神堡壘”,朝國府路開去。
朱正漢見盧作孚用手掐太陽穴,曉得盧總心中的憂慮和憤懣。勝利到來時,盧總也和大家一樣充滿了激情和喜悅,還拉著他們一起上街遊行、歡慶。而他又和大家不一樣,當大家盡情歡慶時,他早已在辦公室加班加點工作,加緊製定恢複長江航運的工作計劃了。主任秘書的朱正漢最清楚,在那些天裏,盧總的辦公室窗外歡聲震天,辦公室裏卻通宵燈光齊明。會議一個接一個,人們來去匆匆。盧總日夜忙著分配人員、調遣船隻、下達命令,電報、文件雪片般送來、發出。未雨綢繆,整個複員運輸工作在人們還沒有來得及想到時,盧總就已經在全盤謀劃了。而朱正漢所未察覺的是,盧作孚心中還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痛。原本與民生公司合資、合作的內遷工廠戰後返鄉,不能不調回大量的人才、設備和資金,這對於已遭受重創的民生公司而言,不亞於“釜底抽薪”。但盧作孚胸中豈止一個民生公司,“加速實現國家現代化,趕超世界先進國家”的理想,不容他有絲毫的猶豫和懈怠。民生公司全體職工早已行動起來,所有的輪船都駛發長江。
“盧總,頭又痛了?”朱正漢關切問。
“有點發脹,莫關係。”盧作孚擺手說。
朱正漢明白,盧總是在為心有餘而力不足憂愁。是啊,這次的複員運輸任務絕不比戰時的撤退容易。二三百萬人和上千個單位急待東下,而經過戰爭損失的民生公司的運力已經銳減。在這有限的運力中,又被國民政府強征了一部分主要船舶去作差運,剩下的輪船要運送這麼多人員、單位非常困難。還有件迫在眉梢的事情,公司必須立即抽調大批管理和技術人員東下,以保證盡快恢複長江航運。
“正漢呐,你和心泉得隨時注意長江沿線,尤其是中下遊沿線我公司恢複的港口和分支機構的情況。”盧作孚說。
“嗯,我們一直關注著的。”朱正漢答,“上個月3號,遵你指示,我公司的第一艘輪船‘民來’輪就駛抵了宜昌,5號就恢複了宜昌分公司的辦公;9月15號,第二艘輪船‘民聯’輪駛抵了南京,恢複了其分公司的辦公;25號,武漢和上海分公司也相繼恢複辦公。下去的管理、技術骨幹都很賣力,都立即投入了緊張的工作。”
“是得緊張工作,時不我待啊!”盧作孚說,又問,“啊,向吉雲、梁波、霍成金他們都還好吧?”
朱正漢道:“盧總時常都不忘記你的這些愛將們,他們都在各自的船上忙碌呃。”他沒有說梁波被人挖走了的事情,盧總憂心的事情太多了,他不想讓他在生氣。
盧作孚歎曰:“要是孫正明、許五穀等人還在就好了,唉,他們沒有能看到抗戰勝利啊!”
朱正漢也歎息:“是啊。”又說,“盧總,那個年輕秘書趙明昌也去宜昌分公司了。”
盧作孚責怨道:“趙明昌左腿都被敵機炸飛了,你們還讓他下去?”
朱正漢道:“是他堅決要求去的。人手實在太緊張,我們本來是隻派謝紅娟去的,就是謝長富副師長的女兒。可謝紅娟呢,死活要讓趙明昌跟她一起去。”
提到謝長富、趙明昌,盧作孚的心又痛,他們一死一傷,都為抗擊日寇立了大功:“有謝紅娟跟趙明昌在一起也好,紅娟可以照顧他。不過,正漢,你們一定要多多關照明昌。”
朱正漢點頭,想到什麼:“啊,盧總,翠月又回到公司來了。”
盧作孚道:“她不是想繼續在保育院做事麼?”
“她見公司現今的忙碌並不亞於戰時,就要求回來了,說是要繼承孫正明和許五穀的未盡事業。她來的時候你正好在外地,我和心泉就做主留下了她。”
“嗯,她回來好!”
兩人說時,斯佩蒂克老牙小車停住了。
司機小徐說:“盧總,到了。”
盧作孚才發現,已經到曾家岩了,到天主教會那棟黑磚牆的樓房前了。盧作孚、朱正漢下車,朝門口走。幾個人走出門來,領首的是招商局的總經理徐學禹。盧作孚看見,不動聲色中流露出一絲鄙意。抗戰勝利後,國民政府從日寇手中接收了一大批敵偽船隻,美國“善後救濟總署”也撥給了一大批美軍剩餘艦艇。所有這些船舶,不管民生公司承擔的複員運輸任務有多麼繁重、緊急,卻沒有一艘撥給民生公司,以賠償其在戰爭中的損失、增加其運力,而是全部交給了招商局。使這個隻有十幾艘輪船的很少為大後方運輸做貢獻的官辦航運企業,頃刻間便擁有了江、海輪船三十餘萬噸,一躍而居民生公司之上,具有了壓倒優勢。
徐學禹看見盧作孚,得意地笑迎上來:“啊,我們的盧總經理來了!”伸出手來。
盧作孚沒有伸手,竭力克製情緒:“啷個,徐總又來找宋院長討船了?”
春風得意的徐學禹不置可否地笑。
朱正漢道:“徐總行啊,算是暴發戶呢。”
徐學禹嘿嘿笑:“你們盧總憑一隻小船起家,才是暴發戶呢。”
盧作孚自豪道:“是的,我們是靠一艘小小的‘民生’輪起家的,我們是靠自己的雙手勤奮起家的。”
“佩服。”徐學禹拍手道,“不過,我們也是在用雙手做事情啊!”
“對頭,你們是在‘做事情’。”朱正漢揶揄道,“當前複員運輸任務這麼重,你們做的是啥子事情?你們招商局的輪船多了、輪船大了,其航運已經由長江上、中遊轉向了下遊和沿海,卻把你們留在長江上、中遊的船隻、躉駁、碼頭全都租給了其他輪船公司,讓其跟任務繁重的民生公司競爭,是在削弱民生公司的力量呢。”
徐學禹笑道:“商業競爭嘛,這正常。”
盧作孚說:“對,商業必須有競爭,應該是公平的競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