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丁
我婆婆在我們結婚六個月後自殺身亡。
已經持續了六個月的新婚蜜月生活,沒有如我所願地繼續下去,甚至沒有遵照常規物理運動規律——逐漸減速,緩衝,最後緩緩滑行,再停止,卻是在某個清晨一通電話之後戛然而止,沒有暗示,並無前兆。
《聖經·舊約》提到,身體發膚,皆是上帝賜予的,人是上帝創造的,隻有上帝才有資格收回。自殺的人,按照猶太教的規定,隻能被埋在猶太墓地的院牆外。
我婆婆是納粹大屠殺幸存者,為什麼她能從堪比地獄的集中營存活下來,成為一大家子中的唯一幸存者,卻不能麵對現世的生活?這可能成了一個永遠也解不開的謎。
我的新婚生活,很快就陷入了另外一個謎:我婆婆自殺後,我和他,我們一起,用了三個月的時間,證明他完完全全陽痿了。
◇泰山
在我們仨生活的這個窩裏,有很多事情,都不公平。
我一天隻吃兩次,他和她吃三次;我隻能躺地上,他和她卻躺沙發上;他們能指揮那有四個輪子的鐵家夥帶他們出去玩,有時候帶上我,大多時候不帶;我夏天不用床,冬天睡在墊子上,他和她總睡在一個房間裏,這房間的門有時候開著,有時候關著,開著的時候,隻要我一進入,就會收到“出去”的指令——意思是那房間裏不需要我。有一係列的“指令”,在我一歲以前被她植入了我的大腦皮層:那時候,她每天和我玩三次,每次十分鍾,她不斷地重複這些指令,如果我行動正確了,就會獲得一顆我超級喜愛的魚丸,魚丸成了我的魔咒——過了一段時間,我的耳朵密謀我的身體,一起背叛了我,它們對她給出的指令形成了條件反射。
作為一隻四條腿的狗,在這個人類主宰的世界上,我有很多疑問:為什麼我不能一天吃三次,並像他們一樣坐到椅子上?為什麼我隻能躺地上或院子的草坪上而不能躺沙發上?為什麼我的爪子不像他們的爪子一樣,可以握著那個圓圈,指揮那有四個輪子的大大的鐵玩具,滾到我想要去的地方?為什麼我們不睡在一起,而是他們睡房內,我睡客廳……
仔細想想,種種不公,都是小事,另有件大事,讓我抓狂:有時候,半夜從他們睡的窩裏傳來女人忽高忽低的慘叫聲——狗從來不撒謊,那次她穿著細高跟鞋,踩了我的尾巴,鑽心的疼痛也沒讓我那麼抽冷氣。女人用各種高低音刺激我的耳朵以後——這耳朵比人類靈敏幾萬倍——他總會號叫一聲作為結束。
恐怖的聲音之後,忽然就安靜了,就像我生活在幾千年前的先祖所能感覺到的密林深處暗夜裏的安靜——別問我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我的皮毛依然能感覺到曠野裏自由的風吹過黑夜,我為自己的純種血脈相傳而感到自豪。
作為一隻狗,我會時不時地做夢。我的夢境裏大多是帶肉的骨頭,偶爾會有追獵的戰栗快感,最討厭的是夢見那隻灰色折耳貓,因為它總是輕而易舉地上樹、翻院牆、爬房頂,到達一切我不能到達的地方,而且它還能輕而易舉地進出我的領地,這讓我抓狂,所以我夢見它的時候,表現的症狀為白色眼珠亂轉,四肢痙攣。
一開始聽到她慘叫的時候,我以為是她在做夢,但隨即確切地知道那不是夢,是因為除了聽覺,我還有優異的嗅覺:她哭叫完,到他號叫的時候,我會聞到一股汗味加另外一種奇怪的氣味透過門縫飄散出來。
她剛開始悲慘哭叫的時候,我總衝上去,試圖救她,可無論我怎樣抓門、怎樣急亂狂吠,門就是不開——門究竟算什麼東西?不得而知!總之,它是世界上最扯淡的東西了,因為它陰險狡猾,阻斷你的視線,卻不能隔絕你的聽覺和嗅覺。要是欄杆或者圍牆,甚至荊棘,對我來說,就不是問題了。
這算什麼?我們仨生活在一個窩,本來就是一個團隊,要互相保護,他們怎麼能不讓我盡職,做我應該做的工作?
女人每晚和我說晚安的時候,我都用眼神乞求她:求你今晚別哭叫,要是你那麼害怕,就開門讓我來保護你。可是,女人看不懂——為什麼我如此深愛的她會看不懂我的眼神?這真是無解的難題,人類喜歡不斷地說話,而我一輩子都在無聲地教她和我的眼睛以及身體語言交流,這才是交流的最高境界。她打著哈欠,吹給我一股薄荷味,說著晚安,低頭來摸我的長鼻子,討厭的頭發散下來,還散發出刺鼻的氣味,落到我的眼睛上、耳朵上,癢癢的。他和她的身上,總是有各種奇怪而變化的氣味,他們明明鼻子不夠靈敏,卻要把氣味這件事情搞得那麼複雜,完全是自找麻煩!
而我,雖然有靈敏異常的鼻子,但是我的氣味總是不變的,我為此驕傲。還有一件讓我頂頂煩惱的事情——他們一定要互相發出各種聲音,好像不能白長了耳朵和嘴巴,他和她,他們倆都說話,說不少的話,這件事很愚蠢,要是有一天我開口說話,那才真是自降身份!
他經常會失蹤一段時間,然後又回來找我們玩——我知道他是獨自出去玩了,每次他回來,身上都有不同的人留下的千萬種氣味——他消失後來找我們玩的第一晚,她必哭叫,他必號叫。
他不撇下我倆獨自出去玩的時候,總是起得早,歸得晚。她常睡到太陽透過窗戶照到我的屁股,總要等我進她的房間,用我的長鼻子拱開一層討厭的毯子——她為什麼不像我一樣,長滿漂亮濃厚的白毛?這樣,雖然夏天會比較熱,但是冬天一點也不冷——舔她的腳丫子好多次,她才會起床。我舔她腳丫子的時候,她有時候一動不動,有時候咯咯亂笑,有時候會踹我的鼻子,喉嚨咕嚕嚕地發出聲響,我知曉那道沒有被清楚發出聲的指令是“出去”——房間裏不需要我。
早上去舔她的腳丫子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因為我喜歡極了她腳丫子的味道!
那天是例外。太陽剛出來不久,他從那個我不能進去的房間裏出來,手裏拿著那個黑色的小盒子樣玩具——那樣的玩具,她和他各有一個,她和他都異常喜歡它,經常長時間地撫摩它,勝過撫摩我,但是他們一直不讓我碰,我一直想嚐嚐它的味道,即使並沒有聞到什麼特別的味兒。當時他幾乎沒有說一個字。幾分鍾後,他們倆一起離開了,半夜三點才回家!我守望了一整天,非常憤怒:那是第一次,我們仨在一起以後,他們一起出去玩這麼久,卻沒有我的份兒!
當然,這中間,我也很忙:先在院子裏趕了十回貓,對著牆外經過的狗狂吠了七次,然後刨了五個坑,撒了三泡尿,最後咬斷了兩根塑料管子,對了,還拉了一泡屎。我的水盆早已滴水不剩,而我饑腸轆轆。
他們回到家,男人立即進了洗手間,女人居然忘記撫摩我!要知道,我們仨之間有不成文的規定:早起、晚安以及外出回來,都要互相熱情地撫摩,表達問候與想念,我的尾巴還會不斷地擺動——他們倆不長尾巴,是個天大的錯誤。狗的尾巴除了搖動表示喜愛,還有其他很多用途:比如內疚的時候垂下,夾在兩腿間;興奮的時候是上翹的;劇烈奔跑的時候也是上翹的——劇烈奔跑總讓我興奮——但是如果忽然想停止,就可以打圈減速,這種減速方式完美至極;如果是在上坡的時候,尾巴是左右搖擺的,這時候不是為了取悅誰,而是要保持身體的平衡……
她除了忘記撫摩我,還忘記給我加水、加食,直接坐到沙發上。我先是用眼睛盯著她,無果,再用舌頭舔她,還是無果,最後我的喉嚨發出些抱怨,依然無果,我開始用牙齒去咬她的腳後跟,這是我能表達的最強烈的抗議。女人用舊有的伎倆,罰我坐在角落,並發出“待著”的指令。
我重重地把自己摔在女人麵前的地毯上,長歎一口氣。有時候她很在乎我,在我歎氣的時候會問:“寶貝,怎麼啦,你需要什麼?”但是今天她隻是閉上了眼睛。我重重地趴在地上,把頭擱在我的前腿上,這時候我聽到那隻灰色的折耳貓經過客廳門前的花台——我已經筋疲力盡,明天一定要好好收拾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
那晚我做了噩夢,夢見那隻該死的灰色折耳貓變成了六條腿,飛簷走壁,甚至能通過百葉窗的縫,像水一樣悄無聲息地溜進我的領地,吃完我的食物後,再像流水一樣從百葉窗的縫裏溜出去,離開我的領地前,它甚至在院裏的碧根果樹下撒了泡臊尿——這是瘋狂的挑釁和粗暴的侮辱。這隻流氓老貓,我要先用我的梅花大爪撲倒它,然後用我上下交錯的利齒死死地咬著它的脖子,左右猛烈搖擺,直到它斃命才會罷休。
那晚,她沒有哭叫,他也沒有號叫,這不奇怪,他們可能像我一樣,一個星期會做兩次噩夢,不知道他們不做噩夢的時候,會夢見多肉的牛骨頭還是香噴噴的雞肉條小吃。
◇一丁
葬禮舉行的那天,是我認識他後第一次見到他的妹妹娜塔莉,她麵無表情,深不可測。黑色頭巾裹著頭發,更突出地映襯了她臉上雪白的皮膚,她有和他一模一樣的高挺鼻子,寬大墨黑的太陽鏡牢牢地掛在鼻梁上,像是白色骷髏上的兩個黑洞。我們剛在一起的時候,我喜歡去摸他的鼻梁,心裏滿是喜悅!他能說的第一句中國話是:“我,大鼻子。”我不厭其煩地糾正他:“不,是高鼻子。”
我也戴著墨鏡,站在他身旁,在一群高鼻子白皮膚著黑衣戴墨鏡的人中間,我滑稽地感到自己的不倫不類,渾身燥熱,那種不合時宜,好似冬天的厚毛毯被尷尬地暴曬在夏日的烈陽裏,這讓我的悲傷也因此打了折扣。
該娜塔莉發言了。她手裏拿著一張折痕很深的紙,還能看到指甲縫裏卸掉紅指甲油後的殘痕。她高高地站在晴朗的天幕下,有兩分鍾無法開始,兩個黑洞的角度,在我看來,是盯向他的。
他一開始也看著她,然後往我這邊靠了靠。我像是那塊燥熱難當的厚毛毯忽然找到了陰涼的方向,也向他靠過去。
我零碎地聽到娜塔莉尖而高的聲音,試圖刺穿寧靜的午後,又仿佛因為用盡了力氣,隨時會碎裂,跌落。“大屠殺幸存者”“家人”“獨自存活”“罪惡感”這些詞被重複地說出來,我感覺到他的身體在豔陽裏輕微地打著戰,然後忽然往另外一個方向站直了,我們中間多出的縫隙裏吹過來穿過墓園成排柏樹的地中海微風,立即卷走了他留在我身體上的溫熱。拉比嘰裏呱啦地說著什麼,末了,人們應和著“阿門”。然後,拉比走向娜塔莉以及他,撕破他們的衣襟,娜塔莉開始抹淚。他則僵硬地站立著,那個沉穩鋒利卻對我無比溫和的男人,此刻像被澆築並凍住了一般,麵無表情。
我婆婆的遺體,被純潔的白布裹著,直接放入了墓穴,他對著一張紙,念叨著什麼,眾人應和著“阿門”。
娜塔莉用鐵鏟的背麵鏟了土,倒入墓穴,他用鐵鏟的正麵再鏟了土,倒入墓穴。然後周圍的人都抓了土,加上去,離開的時候,每人撿起一塊石頭,放在墳墓前。
不倫不類的我,也撿起一塊石頭,放在那堆新土前。
◇泰山
他和她下午一起回來了,不知道他們去哪裏玩了,身上帶著奶奶的氣味。我以前在奶奶那裏待過,她的窩裏總彌漫著極具誘惑的甜魚腥味。我知道,她並不特別喜歡我,在我和奶奶待的那些天裏,她不會在見到我時和我互相撫摩,也不會和我說早安和晚安,但是我依然對著她搖尾巴——難道奶奶的眼神不好嗎?我是一隻雪白的瑞士牧羊犬,我的大尾巴是我整個美麗身體除了耳朵外最精神的部位,這個部位正在如此生動地表達我對她的感情,她為什麼視而不見?!
奶奶給我添食的時候,總說:“真是沒用而浪費錢的東西!”我不知道那個“東西”是誰,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每次她給我食物的時候,就會提起“東西”,她不喜歡這個“東西”,這很明顯。
她不快樂,我也知道。
我冰雪聰明,能從人說話的語氣裏,把他的情緒聽得一清二楚。即使有時候我的她用“不,不,不”在說話,我也知道,她並不是說“不”,早上我舔她美味的腳丫子來叫醒她時,偶爾,她的“不,不,不”裏是帶著笑的;但是如果我正在咀嚼其他狗狗的便便以偵查他們的性別、年齡、愛好、吃的食物時(特別小的時候,嗅覺還沒有發育完全,而經驗也欠缺的我,為了確保獲得完全正確的判斷,會情不自禁地咀嚼那些便便),我的她說“不,不,不”就是非常嚴厲的了,不聽的話,後果會相當嚴重,會受到懲罰。說老實話吧,我是如此好奇,甚至有幾次咀嚼了我自己的便便,還好她並沒有發現,要是她發現了,就會叫那個憤怒到極點才會叫的小名——“我的媽呀”或者是“天殺的”。
奶奶總是不快樂,她心裏藏著很多事情,我也知道,心裏藏著很多事情的人,鼻翼兩側每天都會冒出油來,早上起來的時候口氣有點奇怪的酸味——這種氣味我說不上喜歡,不過很容易辨識。我認為她不夠快樂的另外一個原因,是因為沒有人和她說話,所以,她總是自言自語,每次坐在桌子前準備吃飯的時候,她都會舉著雙手,放在自己的額頭,低聲說話。說完了,她歎息一聲,並不立即吃飯,而是會對著桌子旁的其他幾個椅子說話,她說些什麼,我不得而知,不過她總是重複說:“為什麼,為什麼上帝沒有讓你們活下來?”
我特別喜歡她窩裏微甜的魚味,每次她吃那種魚的時候,我都遵照我的她教我的方法:隻有安靜地坐著,才有可能得到一片他們桌上的食物,雖然我難以控製我的大鼻翼忽大忽小地翕動——如果吃不到,能大量地呼吸到那種微甜的魚味也不錯。
奶奶偶爾會在吃完飯以後,將吃剩的魚皮丟到我的食盆裏,並說:“你怎麼會喜歡吃這種波蘭涼拌魚?你應該吃她給你的那種討厭的四川花椒烹飪出來的世界上最奇怪的食物才是!”真遺憾,她不知道,我不僅是一隻純種的渾身雪白的瑞士牧羊犬,在我的她的培養下,我還是一隻有操守、有禮節的狗,遞到我鼻子邊的食物,無論多麼美味,我都能控製自己不張開嘴,直到給我的人說“吃吧”,我才會輕啟牙齒,咬著那塊食物的邊緣以避免讓口水沾到遞給我食物的手指上。所以,她其實不用很嫌棄我的樣子,將魚皮丟到我的食盆裏,她隻要喂我就可以了!
至於那種四川花椒的氣味,我不得不說,那是我的基因裏沒有的記憶:作為一隻狗,我的祖先生活在瑞士,我的基因裏帶著對上千種氣味的辨識能力,但是沒有這種奇妙的花椒氣味,所以,我的她第一次和我見麵,將我抱起來的時候,我就聞到了她指甲縫裏的花椒氣味,我試圖在基因庫裏搜索,無果。這讓她獨一無二,有時候我很焦躁,隻要她把手指給我咬咬,甚至舔舔,我就能立即安靜下來。
◇一丁
我婆婆的頭七,娜塔莉和他一起待在她的公寓裏,接待為數不多的訪客。我則試圖讓自己忙碌起來,提供吃的、喝的,得空溜回自己的家,寧願和泰山待著,反正我不是直係親屬,不用撕破衣襟,我不在場大家反而都顯得自在——有門鈴的時候,總是得閑的我去應門,那些和我婆婆多年不來往的訪客,在見到我的第一瞬間都會無法掩飾地一怔,以為走錯了門,可是門上明明貼著吊唁我婆婆的白底黑字訃告,而且對著門的鏡子是用布蒙起來的——猶太人在家人去世的時候,用布蒙起鏡子,就好像他們不願意麵對自己一樣;另外一種說法是,鏡子能照見人的靈魂。
訪客來吊喪,不用大聲哭泣,倒像是參加一個安靜的聚會,手裏拿著喝的,有的還會吃些食物,同時試圖與娜塔莉和他說有關我婆婆生前的舊事;說的時候,要得體地講逝者的好品行,分享舊時光,同時盡量不引起傷感,如走平衡木一樣,常有摔倒的顧慮,頗為尷尬。唯一的一次失掉平衡,發生在一個由菲律賓看護陪同著的老太太身上,她坐在輪椅上,一進門就緊緊地摟抱娜塔莉,顫抖著說:“為什麼,為什麼她堅強了一輩子,卻在最後的時刻……”話沒有說完,人已經哽咽了。娜塔莉也立即抹開了淚,那菲傭轉頭求救式地看我,我卻轉頭去看他,他站在窗戶邊,盯著窗外的無花果樹,仿佛完全沒有意識到屋子裏兩個女人的哭泣聲。我有一瞬間的眩暈,忽然意識到我嫁給這個男人的時候,隻認識他兩周。
我盡量讓自己忙碌著——將咖啡、茶、糕點、水果、沙拉甚至三明治擺放在廚房餐台上——有時候因為無處可去,就躲到洗手間用手機消磨時光。
我在的時候,娜塔莉和他幾乎沒有對話,他濃密的胡須如沙漠裏盼望了一整個幹季的野草,在第一場雨後極短的時間裏就滿滿地覆蓋了地表,這讓他本來秀氣的麵龐忽然顯得彪悍起來,加上憂鬱的眼神,像一個頹廢的男神。我一直喜歡他留胡須,但他則每日早起,兢兢業業地刮掉它們,說是為了不讓自己看起來像阿拉伯人。
我看著他的胡須日日地長,心裏居然日日地湧出渴求,這些渴求,在最不該的時段,奇怪地也像沙漠裏雨後的野草一樣瘋狂生長。
◇泰山
我知道有什麼東西改變了,因為我的她和他都改變了作息時間。作為一隻狗,我在這個世界的時間隻有十多年,又因為我的純種血統,我的生命會更短一些,這不是壞處,生命不在長短,而在質量好壞。狗有質量的生活,是和各種“例行公事”密不可分的,比如他們早上起床以後,必須和我說早安,然後互相撫摩,最好是我能仰躺在地上,叉開四肢,前腿折疊,全身放鬆,以便他們用腳撫摩我最愛的部位:胸膛和肚子。這樣的撫摩讓我幸福得難以自禁:有時候,當我特別幸福的時候,通常是他們撫摩到我胸膛上的某一個點,我的右後腿會蜷曲,就像抽筋一樣在我的肚子上前後抽動,幸福感如此強烈,我的牙齒必須參與表達——它們需要咬著點什麼——所以,我總是咬我嘴周圍的東西,冬天是鞋,夏天是腳,或者是他們的手指,以表示興奮、感謝,不過他們經常會高度緊張地說:“不,不,不。”所以我隻好在撫摩停止以前,用我潔白的牙齒輕輕咬我自己身上的毛,這並不意味著我身上長了虱子,這是因為他們不喜歡我用牙齒輕吻他們的腳或者手表示幸福、興奮。
早安以後,我需要出門。守護了他們一整晚,我喜歡在房子外麵尿尿和拉??——我的她和他商量,這個“拉??”的指令必須用本地人聽不懂的語言,所以,就用了四川土話,這麼說來,我也算是雙語狗狗了,哦,不對,應該是三語,“出去”是希伯來語,“過來”是英語,“吃飯啦”和“拉??”是四川話,說實話,我為自己感到自豪。
一天裏接下來的時間,還應該繼續“例行公事”,她最好能和我在院子裏瘋跑四次,每隔一小時撫摩我一次,還有上午和下午兩次小吃時間——最好不要用一小塊餅幹敷衍我,帶肉的牛骨頭是我的最愛,黃昏時候一次長途散步,晚飯以後再在院子裏玩“你追我趕”的遊戲,最後躺在她的腳上打盹兒,聽她翻書的聲音,睡覺前進行和早上一樣的晚安撫摩,這樣來結束一天,是我的夢想。
我的夢想,極少時候會實現,好多光陰都被虛度了。
當然,這些隻是我夢想的生活,以前的“例行公事”是她總是在我們的窩裏,偶爾出去,現在她連這個“例行公事”也不遵守,總是和他一起出去玩,偶爾白天回來一趟,而他還是像以前一樣早出晚歸。她白天回來的時候,即使我放平直立的耳朵,身體因為劇烈搖擺尾巴而左右彎曲,激情地向她奔跑過去以表示我的極度喜悅,都無濟於事,她的撫摩相當敷衍了事。每次她或他回來的時候,身上都有各種氣味,我可以肯定他們去了特別好玩的地方,見到了很多人,而且奶奶一直在那裏,因為我聞到了她微甜的魚腥味。
雖然奶奶從來不和我玩,在我和她生活的那些天裏,她也從來不“例行公事”帶我出去散步,隻給我五分鍾在樓下的草坪上尿尿和拉??的時間,但是我還是希望他們至少能帶上我,一是為了那一小塊魚皮,二是可以聞到很多人和食物的氣味,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別忘了,我是一隻非常好奇的狗狗。
不過我既然已經做出承諾,就會到死都遵守:那天她和他第一次找我玩——大概的年齡我已經記不得了,隻記得我是母親最小的孩子,我的童年就是在和那七個兄弟姐妹費力搶我媽媽的六個奶頭中度過的。哦,對了,其中有兩個還像生鏽的水龍頭一樣,奶的流量非常小——她用雙手摟著我的前腿,我的視力遠不如後來,隻迷迷糊糊地看見一大蓬黑發像毛茸茸的球一樣聳立在眼前,但是我立即聞到她指甲縫裏奇妙的花椒味:我從小就極端好奇,喜歡各種新鮮事物,這種妙極了的氣味讓我情不自禁地轉頭去啃她的手指。嗯,我還是承認吧,這個世界上,最美味的是魚丸小吃,其次是牛骨頭——最好不要一點肉都不帶,有肉的牛骨頭啃起來又美味又筋道,但是最最難以抗拒的,還是她的手指。從第一次見麵開始就是這樣,在我滿足的時候、焦慮的時候、緊張的時候、幸福的時候,或者是他們用一把張牙舞爪的梳子梳理我的毛發而讓我發狂的時候,隻要讓我啃啃她的手指,我就能安靜下來——遺憾的是她的手指不如牛骨頭耐啃,因為她總會齜牙咧嘴(這大概是跟我學的)抽冷氣,什麼時候她的手指能像牛骨頭一樣耐啃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