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五十章 附錄《回首裴先生》上(2 / 3)

9、文學是遺憾的藝術、補償的藝術

人生有許多功利上的遺憾、失敗,文學能從審美上給予補償。

當然,裴先生講的遠不止這些,隻是時隔30年後對裴先生開講文學原理講座的回憶和個人後來的體會,許多內容都忘掉了,但深刻的卻越加牢固,對於裴先生的有些話也能知其所以然了。

二、交往先生

1、通 信

盡管聽了一年講座,與裴先生卻沒有任何往來,畢業回到家鄉銅仁農校教語文,反而與裴先生通起信來,目的是他的文學原理出版送我一冊。蒙先生不棄,回信才知道,他原來住在北大蔚秀園,並不住民院家屬院,到民院上課講座都要騎車來回。不知我那時都寫了什麼頌揚話,反正裴先生都有親筆回信,他的字體與黑板書一樣,談不上漂亮但極有章法,不少認不出的字就靠他的章法猜!

由於我在老家臭名昭著,忌諱的話題較多,除了幾個相投的文友校友外,幾無什麼社交活動,心裏有什麼話都胡謅成了自以為是的詩文,還自費油印了本詩集《尋》贈給文友學生,竟至不揣冒昧寄給了裴先生,裴先生回信說看得出我很有才情外,其他的話我都沒反應過來。

裴先生回信談到很痛苦的事情——老伴患病去世,也就是我未曾見麵的師母沒了,我寫信安慰外還另外寄了盒《梁祝》磁帶,希望先生也像我一樣從中獲得心靈慰藉,得複說盒帶曲不錯。多年過去回想此事,其實這自以為是的做法適得其反,不僅會喚起他對師母的深情回憶,而且會加重他觸景生情的痛苦。作家中少有寫老伴的文章,裴先生不多的散文裏還是說到了謀生的艱難,提到師母隻是圖書管理員,她那微薄的工資常是全家的生活來源。

隻是那時對這些人生大事毫無體會,太過在意周圍環境的個人感受。無意中聽說沈從文真正的老家就在銅仁白水某個寨子,便自行借了個相機跑了趟,看了他的兩本家譜,聽了幾個故事,看過幾座祖墳,就憑這些材料寫了篇所謂的論文寄給了裴先生。裴先生對沈老並無研究,但將拙文轉至北師大沈從文研究專家淩宇手裏,得其親筆複信指點,但還達不到發表水平。

因為教的語文不是主科也就不求甚解,不過忌諱誤人子弟而已。平時雖然落落寡歡倒也謹遵教囑:擁抱生活熱愛寫作,讀書塗鴉不少,蒙當編輯的同學厚愛還時有詩文見報,在文友、同事中還算有講究。遇到同行探討、誇口時候,也會搬出裴先生來撐門麵,但對方往往會拿出自己先生的書或印發的講義作證,我卻沒有裴先生的任何書,還幸虧一同事手中有本裴先生的《李白十論》、校圖書室藏有裴先生主編的一本《李白詩歌賞析集》證明我並非信口雌黃。後來因為考研需要,我讓這古道熱腸的同事把他那本《李白十論》給了我。

2、考 研

其實,教書僅一年我就決定考研離開銅仁農校,而且一個心眼要考裴先生的研,當看到大母校招研簡章上裴先生的專業方向是唐詩研究而非文學原理的時候也不改變。誠如前麵寫到的,我在校根本就沒聽過他的唐詩研究講座,更不顧忌自己對古代文學根本就沒興趣。

我自然都把這些寫信告訴了裴先生,就是不說也知道是他哪個講座上的弟子,通信兩年更是洞悉我的多方麵情況。裴先生在考研上沒有拒絕我,反而幫助我積極複習,其實是惡補我毫無基礎的古文和唐詩。結果可想而知,我沒有考上,多門課全軍覆沒,包括自以為是的文學理論,唐詩倒不在內,當然也談不上高分。開學時候,我去信祝賀裴先生招到自己的入室弟子,並對他們表示由衷的羨慕,裴先生回信鼓勵我再考。

如此的事我重複了三年,其間我的思想起了一定的變化,發現故鄉並非一無是處,主要方麵甚至比北京還要好,於是開始收集資料、積累素材,準備寫這方麵的長篇曆史!但在報考裴先生上我依然如故,渴望當他的弟子,當然並不奢望在唐詩研究上有什麼建樹,而是借以再跳農門。終於在1991年通過了筆試,得到了麵試機會,又要見到心儀神往的裴先生了!

也就在此時,終於收到裴先生剛出版的《文學原理》書,一看卻不是預先說的那家大出版社,而是大母校出的,裝幀也不好。原來此時已距開講文學原理已經六年了,裴先生終於失去了耐心,將書稿也就是當初的講稿取回學校出了。裴先生在扉頁上親題“昌牛弟”讓我好一陣激動,隻是連續考研失敗已無吹牛資本,也不再輕易與人分什麼軒輊。不幸的是後來下海,這本有裴先生親筆題贈的《文學原理》被我借給東莞一作家看,已無從取回,多年來我弄丟的書不少,先生的這本書是最痛惜的。

麵試前夕,我剛寫完一篇工業題材的短篇,還帶去準備給裴先生看,被一起考研的女同學好心勸說:“還是不要給裴先生看了!”到底給沒給裴先生看,連同那篇的題目都已忘記。

3、拜 訪

去裴先生家裏是在一個傍晚,帶著家鄉的俗氣人情,敲開他在北大蔚秀園的門,在滿是書本的客廳裏見到了裴先生,出人意料的是他竟然穿著西裝革履一絲不苟,隻有分頭、胡子、麵容還似從前!說是剛參加國際研討會回來還沒來得及脫呢,裴先生也是第一次單獨接見我,應該彼此都有驚訝。

問過我考研的各科分數後,問我讀過諸子百家沒有,自然是沒有,之後就談家常了。裴先生另組了家庭,新師母也是大學老師,教數學,是貴州老鄉。她問起我本科班上的一同學,當初一起聽文學原理的,她要給寄《文學原理》,原來那同學也一直與裴先生通信,本科班上就我們兩個追隨裴先生。我繼續問了一些喜愛的作家問題,裴先生都做了點評,記得他抨擊林語堂,還把平素文友們的一些寫作論也說出來請教,裴先生既不肯定也沒否定,多是一笑置之。

裴先生聽我說讀過托爾斯泰的全部作品,讓我詳細談談,我就說:“《戰爭與和平》體現了他對民族戰爭的覺悟,《安娜.卡列尼娜》體現了他對女人和愛情的覺悟,《複活》則是道德良心的覺悟。”正當裴先生等著下文的時候,發現我已說完,不禁驚訝道:“你就三句話?!”我說是,他搖頭道:“這怎麼行呢!”還是他接著說《戰爭與和平》表達了:戰爭是沒有法則的……

那晚談了很久,告辭出來後沒等到末班車,與個陌生人同路走回民院。

4、麵 試

麵試輪流抽簽,我抽到白居易的題目,一看就知是裴先生出的,知道他揚李杜抑元白,內心一陣喜悅,是個上上簽!輪到我進去時便把從裴先生各種書上囫圇吞棗看來的白居易論述吐了出來,當然極不全麵很不準確有重大遺漏,但總覺比陌生題目一問三不知強多了!

裴先生和眾導師們坐在下麵輪流提問,有提問背誦《長恨歌》,我背得亂七八糟的被裴先生叫停,說“開頭兩句還可以,之後就是你自己的大腦自動編織了!”有提問跟白居易不搭界的“鴻門宴上各人的座次方位怎樣?”我答不上來,於是問我哪個大學畢業的,這一來就熱鬧了,原來是自己的學生!問認識在座各位導師嗎?我說都認識並一一回答,還問教我古代文學的是誰,結果頭一名老師我就答錯,搞得導師們一頭霧水!再問“你考誰的研?”

“裴先生!”脫口而出,問題戛然而止,麵試結束!我出門時想:全完了,還是打道回府吧!

得到麵試的考生有本校外校的,都想盡辦法與可能多的導師聯係,因為名上是導師聯合招生,師生互選,多拉票就能多得分!而自己除了走裴先生外其他的導師都沒走,甚至很熟悉的導師也沒走,因為我沒報考他們!當晚裴先生通過助手來電去他家,再次見到他不免尷尬,他卻沒怎麼訓我,隻是說:“今天你驚慌失措,差點壞事。”我想裴先生其時氣頭已過。

他告訴我:眾導師看他麵子還是給我過了,“誰誰誰都沒問你就給了多少分,最高的還有80多,當然這不是你的真實水平。”裴先生說:“我不讓你下去,但你也別跟我,我給你動員個導師出來帶,他手裏有全國重點項目,能學到東西,反正你隻是想寫作,跟我學文學原理就夠了!”

當晚我如釋重負回到民院,裴先生的助手也來找我談,他是本科學長又是老鄉,說了裴先生的一些情況:他畢業的弟子中有個與我極相似,有才情愛創作,但在畢業答辯時被對手問翻了,也是給先生麵子過的!裴先生不想這樣,畢業答辯會請學術對手,他要自己的弟子全憑本事過!另一弟子我熟悉——本科英語快班的同桌,老實本分,還好順利畢業在北京糧食局工作,而那個與我極相似的入室弟子卻不熟,應該是外校來的,實在不幸:裴門中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由於裴先生的鼎力保護,我得以讀研,盡管不是他的入室弟子,但我實現了再跳農門的願望,也由於裴先生的精心安排避免了師徒之間的尷尬甚至絕情,如今想來裴先生實在是恨鐵不成鋼,愛我有多餘。

從過麵試到定導師還有個過程,盡管知道自己跟不了裴先生,也仍然答複同學朋友們的類似提問。有直率的同學說:“好哇,裴先生是名導,不過對學生沒有某先生熱情,周末去他家好像不歡迎!”我那時已去過裴先生家幾回,包括後來去的不計其數,卻從來沒有這種體會,也許是不會看先生的臉色吧,他自身就嚴肅!

5、“裴氏劍法”

裴先生在研究生課程中重開了文學原理,我又學了一遍,而且在他家裏上課,每次講完後各人有五分鍾發言機會,我照例滔滔不絕,裴先生從未打斷我,然後還要一一講評。我自覺發言與同學們沒有什麼邏輯上的不同,但裴先生一次講評道:“楊昌牛與你們不同,他是立誌創作的!你們是搞學問的,說話必須一二三四!”還有一次講評道:“楊昌牛,你講了那麼多,包括平時你講的,隻有這一句——年輕人寫東西是不容易打動年長的人——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