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曄出了“周裏”,一路上魂不守舍,腦海中一遍又一遍播放著他與寧儉的一席談話。他此次前來拜訪寧儉,看似恭敬非常,其實隻是表象,做一個姿態罷了,就本心而言,他對這次見麵隻是抱著“千金市馬骨”的想法而已。
想他一個後生小子,又是外鄉人,甚至還是人人欲得而誅之的反賊,寧儉五六十歲的人了,兩人以前從沒見過麵,難道還能指望一見之下,寧儉就被他的“王霸之氣”折服,然後投效於他?寧儉能不計較他反賊的身份,與他見上一麵就是天大的幸事了,他可從沒認為自己是個有這麼大魅力的人。
況且,就階級屬性而言,玄曄把自己歸屬於農工商階級,他自認為不可能得到官僚和士族階級的認可和投效;即便真來了,玄曄也不見得會立刻重用他們。此次“拜見”,不過是一次試探罷了。
不過,在裏門口與周文交談過後,他的“敷衍”就轉變成了“好奇”。一個泯然無聞,並不出名的鄉中三老,卻能把一個鄉中遊俠教化成這樣一個不錯的弟子,而且與徐傑有這樣不淺的交情?
兩人初次見麵,交淺言深,君子所忌,然而寧儉卻毫不遮掩,坦誠直言,並不忌諱他反賊的身份,明確地指出他的要害,這就讓他肅然起敬了。
他所為者何?無非是為了百姓,當然或許這個“百姓”是加了引號的。
“死地,疾戰則存,不疾戰則亡。”玄曄知道這是寧儉的暗示,暗示他去剿匪,先除外患。可是玄曄心中自有一番想法,當然不肯乖乖聽他人擺布。
他這幾天在官寺翻看文牘,家訾不足千錢,家徒四壁,食不能飽、衣不能暖,連床被褥都沒有,不得不睡在草堆裏取暖的民戶比比皆是。他又非鐵石心腸,怎會不憐憫惻然?何止惻然憐憫,簡直觸目驚心。對當時百姓的困苦他雖有過耳聞,也間或見過一兩例,但來自後世的他又何曾親眼見過這等大範圍、無遺漏、遍及鄉中各地的慘狀?哀鴻遍野。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如此近距離地在基層接觸到這些事,遠比此前的“聽聞”要來得震撼。他為此連著好幾夜都睡不著覺,半夜起來,披衣繞室,長籲短歎,覺有塊壘在胸,既憐生民,又恨貪苛,深知這黃巾之亂雖動蕩了海內,傷了天下的元氣,但一邊是民不聊生,一邊是橫征暴斂,這百姓又怎能不揭竿?這天下又怎能不亡?他想收拾乾坤,卻非一日之功,更何況以他今時今日的渺小微薄勢力。
是以他先向寧儉請教治民之事,就是想救濟本地百姓於急難,不料寧儉卻拿施行仁政這一套說辭來敷衍他,繼而成功轉向如何剿賊這事上來。寧儉或許說得有理,又或許真的心存百姓,可是即便他自己出身寒門,但是他所受的教育和觀念全部來自於士族階層,他的立場自然要先維護士族的利益。
鄉民並非不勤勞,卻依舊貧困的根結所在,正是士族階級的製度盤剝,他要打破這個製度,勢必要動士族的奶酪。關乎到他們的切身利益,所謂的“仁政愛民”也是可以棄之如蔽的。
但寧儉同時又提出打擊豪強,讓玄曄有些始料不及。他不知道,豪強和士族同屬於統治階級,但又屬於兩個不同的利益集團,他們之間有區別,但又能相互轉換。
士族通常以詩書傳家,以土地收益為生存資本,通過培養家族政治人才、參與朝政為目的,通過掌握政治權利和政治資源以維護和擴大家族利益。土地是他們的根本,人才是手段。
而豪強大姓卻是大多通過販賣走私,強取豪奪,豢養死士,違法亂紀,攀附權貴,無所不為,稱霸地方以發家,以阿附強權傳家,頗有黑社會的性質。雖終以獲取錢財為目的,卻又與純粹的商賈不同。
豪強崇尚暴力,無視法紀,擾亂秩序,而士族則強調在他們主導下的法紀和秩序。在一定程度上他們是競爭關係,甚至是矛盾體:士族一般會抑製當地豪強,而豪強則會勾結權貴打擊迫害士族,互相爭奪政治權利。
兩次黨錮之禍,處於深宮的宦官之所以為權傾天下,就是因為全國各地大批豪強的投靠,充當其耳目和打手。豪強則利用宦官的中樞權利,打擊和迫害與他們作對的士族,從而獲得地方的政治權,就可以為所欲為了。
東漢中後期,地方豪強壓製甚至驅逐、迫害郡縣長官的事情屢見不鮮,所謂“寧負兩千石,不負豪大家”、“強龍壓不過地頭蛇”。這在後世高度中央集權下是不可想象的。
所以寧儉極力慫恿玄曄,一則剿滅土匪,二則打擊豪強。之後呢?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他一個外地人,在當地沒有任何根基,能翻出什麼浪?
正想著,玄曄一行已到陽穀城北門,順道去城西營地查看工程進度。同行的還有諸葛昝和徐傑。
營牆的防禦體係是重中之重,先期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