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詔書很快抵達北濱,先是命使者縱馬軍營一圈,宣告了大軍凱旋回朝的消息,外麵一陣歡呼成海,而營帳裏,伊誌捏著另一份詔令,神色沉靜而哀痛。
“護國大將軍,皇上念您戎馬半生,特封你為鎮國侯,已經在江北修建了鎮國府,請大將軍與家眷一同過去樂享天倫。”天朝使者又重申了一遍。
伊誌自然知道這一整套程序:封侯,奪兵權,然後便是任人宰割了。
隻是,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落入這個輪回。
大概是人老了,心也老了,不想反抗了。
“臣謝主隆恩。”伊誌斂首、下拜。
傳令的使者長長的呼了一口氣。
江北是西離最靠近北濱的領土,也是整個西離最貧瘠的土地,即使是縣城,出門走不了幾步,目之所及,仍舊是大片大片荒蕪的凍土。
伊誌來這裏時,心中未嚐不是沒有幻想:也許這就是結局了。
可是,他顯然低估了皇帝的忌憚。
一月後,伊誌從前親信的將領陸續被貶或者被殺。
兩月後,又是一年,宮裏君臣大宴,天南地北的朝官都趕去赴宴,卻獨獨忘了邀請鎮國侯伊誌——聰明的人已經聞到了氣息,紛紛避而遠之。
三個月後,伊誌於府邸被抓,罪名竟是與當地沙匪勾結。
江北民風彪悍,一向有沙匪作亂,前些日子確實縱馬闖市,騷擾百姓——可這與伊誌是無論如何都扯不上關係的。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伊誌和伊人被帶走的那晚,他們都很平靜,伊誌說:無論如何,他無愧了。
伊人不語。
她其實並不讚成父親的愚忠與逆來順受,她總覺得應該做點什麼,辯解也罷,自衛也罷,即使是君王,也不能將人這般宰割——可是伊誌堅持,他要全自己一世的忠名,而不是在生命的最後幾年,變成被西離國唾罵的亂臣賊子。
一世英雄,焉能毀於一旦?
“隻是,連累了你……”說到這裏,伊誌一向堅定的目光終於有了迷惘。
伊人連忙握著父親的手,搖頭微笑。
早有準備,所以在經曆一切變故時,她都能做到無波無浪。自那次分別後,她也一直沒有聽到賀蘭的消息——這是幸事。
一陣真真假假的審訊後,罪名很快定下了——千裏流放,永世不得回西離。
可是真正流放的,隻有伊人一人。
伊誌在當晚病故——也許不是病吧,可是監獄裏的獄醫說那是不治之症,那時伊誌已經很憔悴、曾經健碩威武的身體,佝僂成一個瘦小的老頭兒。
伊人無聲地流著淚,手指扣進了磚縫裏,縫裏的石灰被染成了紅褐色,遲緩地流淌出來。
可是,她的臉上還是帶笑的,仿佛那被掀翻的指甲不是自己的,她已不知道疼。
“父帥……”她輕喚:“其實流放也是好事,我們終於能擺脫皇上的忌諱了,不是嗎?”
伊誌睜開渾濁的眼,有點茫然地望著眼前模糊的女兒。
伊人覺得有人在用刀捅著她的心,可是她拉不走它,甚至潛意識裏希望它多捅幾刀。
痛一點,再痛一點,請讓我擺脫無力。
那麼無力,那麼無力,世上最難忍受的,原來是無能為力!
“父帥……”她跪著往前爬了一步,伸手摟住自己一向敬若天神的父親。
懷裏的身體輕得沒有一絲分量。
在這樣有力的擁抱裏,伊誌的神智終於恢複了一些。
“不要怨恨誰。”這是他的第一句話。
“伊人……爹有話對你說……”第二句,聲音已然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