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雖然下垂,
火舌卻一直向上燃燒。
這是一個沒有星光的夜晚。夜色,像被墨汁塗過了一樣漆黑。在拉薩城裏,八角街頭,入夜以後,同白天繁榮熱鬧的景象不同,完全換了一種樣子。從外地來朝佛、磕長頭的人,做小買賣、搞農牧交換的人,還有乞丐,白天似乎都在忙著自己的事,一到晚上,便彙聚街頭,在這裏,吵得徹夜不寧。他們沒有住處,隻好露宿街頭,夜晚的拉薩,是屬於他們的。
這種情形,在戰事緊急的時候,也沒有什麼改變。
在羅布林卡,卻完全不同。藏軍第一代本擔負著保衛達賴喇嘛的任務,一到夜晚,他們就更要加強巡邏警戒,沒有特別緊急的公務,不允許任何人進入羅布林卡。
寧靜的園林內,既沒有誦經的喧嘩,也沒有鳥鳴犬吠,這就使得那不知疲倦的拉薩河奔騰流淌之聲顯得更響。
往常,每當萬籟俱寂,夜深人靜的時候,達賴喇嘛總喜歡佇立窗前,獨自一人,傾聽河水的流淌聲。達賴能夠從這河水的流淌聲中,感覺和想象出各種各樣的聲音;有時像千萬個虔誠的信徒在念經祈禱;有時像僧俗百姓狂熱地向他歡呼;有時像成群的牛羊在秋季草場上歡快地追逐、爭鬥;有時像千軍萬馬在古戰場上浴血鏖戰;有時像熱情奔放的青年在縱情歌舞;有時又像一對對戀人在林卡裏竊竊私語,傾訴衷腸。每當這個時候,這位超凡入聖的“活菩薩”,會自然地想起倉央嘉措的情詩:
在那東山頂上,
升起了皎潔的月亮;
美麗少女的麵容,
浮現在我的心上。
默思上師的尊麵默思,佛教術語為觀想;上師,指自己所信奉的神,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心中想象著自己所要修的神的形象。,
怎麼也沒能出現;
沒想那情人的臉蛋兒,
卻栩栩地在心上浮現。
若能把這片苦心,
全用到佛法方麵;
隻在今生今世,
便可得道成佛。
每當他想起這些俏麗的詩句,就會發出會心的微笑。這也難怪,他也是人啊,有人的情感。活佛也向往世俗生活啊!
此時此刻,達賴喇嘛聽到的是什麼聲音?他想聽到什麼聲音呢?
今天是五月二十四日指藏曆,公曆7月5日。,他派宇妥噶倫和大仲譯阿旺喜饒等人到江孜同英軍談判,按照時間計算,他們應該談了三四天了,不知有什麼結果,也不知英軍會采取什麼態度,他們會提出什麼新的條件和要求?從江孜到拉薩,派專使送信,最快也得三天半到四天。最近從江孜不斷有人來,說戰況對我們很不利,宗山完全被英軍包圍。英國人又增派了援軍,調來了大炮。而我們的援軍又在哪裏?西藏各地雖然不斷有人來參戰,一批又一批地奔赴前線,但一來缺乏懂軍事、有能力的指揮官,二來沒有武器,三來這些百姓缺乏必要的訓練,所以整個抗英部隊並沒有形成一支具有戰鬥力的隊伍,不能有效地阻止英軍入侵。
現在怎麼辦?達賴從臥室到經堂,又從經堂到臥室,來回踱步。隻覺得渾身發熱,一陣陣的燥熱。燥與煩像是一對親兄弟,一陣陣的燥熱又引起一陣陣的心煩。
人為什麼會煩躁呢?據說是因為不順心,那麼什麼時候人最煩躁呢?那就是想做什麼而又不能如願以償的時候。
達賴喇嘛正是處在這種時刻。年僅二十八歲的土登嘉措,為百姓所敬仰,所崇拜。人們信賴他,相信他是觀世音菩薩的化身,相信他能夠普度眾生出苦海。人們希望世道和平、生活安樂,達賴喇嘛何嚐不想如此呢?非但渴望當一個好佛爺,而且渴望能比人們所希望的做得還要多一些,好一些。可是,洋妖入侵,邊界紛亂,偏偏不能盡心盡力地為眾生做些善事。西藏社會,還有多少事等著他去做呀。他要整肅寺院的紀律;他要在地方上廢除截肢等種種殘酷刑罰;他要調查官員中的貪汙受賄情況;他還要在羅布林卡考核格西;他還要像前幾世達賴一樣弘揚佛法,著書立說,還要……
達賴喇嘛要做的事情確實很多,他要使他的百姓在他的治理下生活得盡可能好一些。
見佛爺心情不好,沒有人敢進來,連往香案上的金燈銀盞裏添酥油的喇嘛也不敢來。燈油像是快熬幹了,火苗在一閃一閃地跳動,燒黑了的燈撚沒有人掐,屋裏顯得比往常還要昏暗。
年輕的佛爺感到心煩,更覺得寂寞。由於寂寞,便產生了思念之情,他思念他想象中的並沒有生活過的家,想念那很少見麵的父母,而眼下,土登嘉措最想念的卻是另外一個人――長年跟隨左右的大仲譯阿旺喜饒。要是在往常,阿旺喜饒一定來陪伴自己,即便心情不好,但絕不會感到寂寞。
與佛爺年齡相仿的大仲譯阿旺喜饒,出身在一個比較富裕的農民家庭。據說當母親懷他十二個月仍不能出生時,便請求當地一位活佛祈禱,占卜吉凶。活佛說:“你家將出貴子,為了消災避難,你們要多多念經拜佛,還要給即將出生的男孩取個女孩的名字,才可保全母子平安無事。”活佛給未出世的阿旺喜饒賜名:仁增卓瑪,意為聰明的度母。幾天之後,果然生了一個男孩,全家人欣喜若狂,從此更虔誠地敬信活佛,更勤奮地念經磕頭。
在兒童時代,阿旺喜饒一直沿用這個名字。他聰明能幹,孝敬父母,特別喜愛飼養家禽家畜,直到十六歲,他沒有離開過家門。
噶廈政府有這樣一個製度:要專門從山南艾地方和拉薩附近的尼木宗挑選出身富裕、聰敏好學的孩子,到羅布林卡為達賴喇嘛抄寫經書,養花種草。從尼木宗選來的叫“尼珠”;從山南艾地方選來的叫“艾珠”。
阿旺喜饒作為“艾珠”,奉召來到拉薩。由於他是家裏惟一的男孩,當他被選作“艾珠”時,父母曾千方百計地懇求免選他,但這是不可能的。噶廈政府隻豁免了他家應支付的差役,還是把阿旺喜饒送進了羅布林卡。從此,他便在羅布林卡同其他被選進來的孩子一樣,每天學習書寫經文,養花種樹。
羅布林卡裏人不多,達賴又經常愛出來散步,那些小喇嘛,達賴都認識。所不同的是,有的比較熟悉,有的不太熟悉,有的連名字也叫不出來。阿旺喜饒就屬於後一種,來拉薩多年了,並沒有引起達賴的注意。但是,後來發生的一件事,給達賴留下了永遠難忘的深刻印象。
這是夏日的一天,住在羅布林卡的佛爺要前往大昭寺進行佛事活動。除了眾多隨行的僧俗官員外,阿旺喜饒和幾個“艾珠”、“尼珠”也被批準隨行。久在園林中不得自由的“艾珠”、“尼珠”們,聽到消息,高興得一夜沒有睡好覺。能跟佛爺一起出去,使他們感到非常興奮。
當一行人走到八角街時,突然從街角拐出一隊人馬,為首的是一個外國官員,他衣著華麗,趾高氣揚地騎在馬上,後麵跟著二三十個穿紅色製服的衛兵。眼見一群耀武揚威的洋人擋住了佛爺的去路,巡邏的藏軍和隨行的衛隊,呆若木雞,竟無一人走上前去開路。阿旺喜饒見狀,十分氣憤,一個箭步衝上去,把那個外國官員拉下馬,推到路邊。佛爺的衛隊這才醒悟過來,一起擁上去,把攔路的外國人趕到一邊,佛爺的巡禮隊才順利地通過了八角街。
事過之後,阿旺喜饒才知道被他拉下馬的是某鄰國的特使。不少人都責怪他太魯莽,太不懂事,得罪了外國的大官,佛爺一定會降罪於他。
事情並沒有到此為止。那位特使向噶廈政府提出嚴重抗議,要求噶倫親自出麵,向特使賠罪,並要求將“罪犯”交給該國駐拉薩領事館懲處。消息傳出,血氣方剛的阿旺喜饒感到很不服氣。身為羅布林卡裏的僧人,維護佛爺的尊嚴是理所當然的事,有什麼“罪”可言?但他也知道,噶廈內部有些官員懼怕洋人,怕他們真的會把自己交給洋人懲處,便決定立刻逃回家去。幾個相好的朋友也支持他。當天夜裏,乘人不備,他與另一個小喇嘛翻過圍牆逃跑了。
第二天,他們到達曲水宗時,被雅魯藏布江擋住了去路。正當他們找船渡河時,追趕他們的馬隊來了。阿旺喜饒頓時感到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一咬牙,跳進洶湧奔騰的雅魯藏布江。小夥伴也跟著撲了下去。
他們被人救起,並帶回羅布林卡。
阿旺喜饒感到害怕了。這回可不單單是把洋人拉下馬的問題,而是違犯了林園裏的規矩。逃跑之罪,有多嚴重,阿旺喜饒不太清楚。但他明白,一頓皮開肉綻、血肉橫飛的鞭打是免不了的,說不定還會被送進雪列空那陰森森的牢房裏。連驚帶嚇,加上河水的刺激,阿旺喜饒病倒了。
昏迷中的阿旺喜饒好像回到了那離開不算太久、卻又十分遙遠的故鄉,見到了他日夜思念的阿爸和阿媽。他喃喃地叫著:“阿爸,阿媽!”
突然,一股清涼甘甜的水流進了阿旺喜饒發幹的喉嚨中,他頓時清醒了不少,費力地睜開眼睛。模模糊糊中他仿佛看見達賴喇嘛在自己身邊。他使勁閉上眼睛,又猛然睜開,定睛一看,果然是至高無上的佛爺。身旁還站著一個喇嘛。阿旺喜饒認得他是專門給佛爺看病的醫生。阿旺喜饒十分惶恐,他掙紮著,想站起來給佛爺磕頭請罪,卻被佛爺止住了。剛剛親政不久的佛爺還很年輕,臉上卻掛著與他的實際年齡不相稱的莊重、慈祥的笑容,佛爺對驚恐萬狀的阿旺喜饒親切地說:“不要怕,你做得對。好好養病吧。”
“你看,這是佛爺賞賜給你的。”阿旺喜饒的老師一邊說一邊指給他看:有上品的哈達、護身結、泥質鍍金小佛像、油炸盤花點心等。
淚水,順著阿旺喜饒的眼角流向兩鬢。從那天起,阿旺喜饒更加崇拜達賴喇嘛――這位至高無上的佛爺,並認真學習經書。
由於阿旺喜饒學習勤奮,進步很快,達賴喇嘛見他成績出色,很是喜歡,散步時也常要他來伺候。
直到他成為大仲譯,阿旺喜饒一直在達賴身邊,對達賴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甚至一個眼神,阿旺喜饒都能非常準確地理解,並能忠實地、不折不扣地貫徹。不僅如此,有時他還能代表佛爺,對一些事情作出決斷。
此刻,達賴喇嘛真希望阿旺喜饒能夠坐在自己身邊,跟他說會兒話。但阿旺喜饒已經被他派去談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