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娃一說話,老秦頭脖頸上的青筋就柔軟。這不是他親孫子的娃兒是他的全部寄托和希望。孫娃講的話他難以聽懂,卻感到心舒耳順。
秦雪娃的話滔滔不絕。他能說出這一番話來實在是深思已久,今天,不過是一個契機打開了他的話匣罷了。魯圓圓聽著,應聲點頭。她不想,秦雪娃這個汽車夫竟能講出如此一番有理論有實際的話。更覺雪娃外剛內秀。雷帥卻不痛快了。目光裏流露出對秦雪娃的不屑,硬生地打斷了他的話:
“好了好了,你現在還隻是個股長,等有朝一日當了隊長再發表高論吧。我爸爸是個生病的人,聽不得!”
雷憨人就恨雷帥一眼:“帥娃,人家雪娃說得在理。”
魯世能一句不漏地聽秦雪娃說話,覺得此人現在和將來都是縣車隊的真正對手,曉得難以挖他過來,還是說:“雪娃見解高!我勸你還是到縣車隊來,官管不如現管,這邊的自主權大得多,關鍵是有縣裏撐腰。又還是說錢,絕對比省運車隊給得多……”
聽魯世能又用錢來引誘孫娃,老秦頭脖筋又鼓脹,黑了麵孔:“魯世能,你嘴上總掛個錢,資本家的崽呀?……”
老秦頭一句怒言如一把利刃,戳痛了魯世能的心窩。他這一輩子,倒黴就倒在這資本家出生上,顯得激動:“是,我父親是個資本家,可我不是!再說,他那資本家當得冤。眼看就要解放了,當窮工人的他才和兩個把兄弟合買了一輛老牙雜牌汽車,車照上登的魯友貴的名字,這資本家帽子就扣在了他一個人頭上……”魯世能早先不敢說這些,後來就敢說了。這會兒,老秦頭的話又引出他心中積怨。
“啥?魯友貴?”老秦頭心弦震動。這一屋人,隻有他知道這是他大師兄魯大牙的大名!是說哩,魯世能這麼像我那魯大哥,原來是他的後代,“啊,你是魯友貴的兒子!”
“是。”魯世能怒著眼。
“啊,”老秦頭急切起來,“他現在在哪裏?快告訴我!”
“他死了,我媽也跟了去。”
老秦頭兩眼驟然發潮,仰臉看屋內牆上相框中的雷老倔的遺像,心裏悲鳴。啊,魯大哥、雷三弟,你們都先我而去了。想著,他伸手扶住魯世能,說:
“世能呀,我就是你父親的把兄弟啊!還有雷憨人他爸,我們三人是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的好兄弟啊!這四十多年裏,我時時都在思念尋找我那魯大哥……”
不不到傷情處不來老年淚,屋裏人們第一次看見老秦頭聲淚俱下。
魯世能這些年來孤苦得很,不想老秦頭就是他父親的患難兄弟!心裏頓感酸澀楚痛,也湧上暖流,就把父親的情況一一說了。
當年,老秦頭在七板橋上驅車走後,魯犬牙的車沒有發燃。等發燃火時,烏黑的槍口已對著他腦門了。那夥蔣軍沒有殺他,得靠他開車。他拉了那幫人到了成都飛機場,心想,這下完了。卻不想在機場遇上了被抓壯丁去當兵的外侄兒,他衣領上一杠兩花,是個副連長。經他出麵,連人帶車放了他。那陣子,敗兵如潮。他不敢再往回開,尋小公路到了川西一個小縣城落腳。解放了,因為他這輛掛了他名字的私車,加之他一時又舍不得公私合營,被定為商車老板,又明確為資本家。後來的遭遇更是不佳。魯大牙對獨生兒子魯世能提到過兩個把兄弟的事情,沒講過姓名、地處。也許他是不想連累兩位把弟……
人們憋息靜聽,連牆上相框中的雷老倔也仿佛在豎耳傾聽。聽了魯世能的講述,老秦頭唉唉不已。世事竟這般地不圓滿。尤其想到大哥吞炸藥自爆身亡,仿佛看見魯大哥那血肉模糊的臉。他一雙昏濁的老眼把侄兒魯世能看了又看,不住叮囑他父女倆一定要常去家坐,就當是自己的家一樣。
淚水漣漣的魯圓圓依到老秦頭胸前,悲切喚了聲:“秦爺爺!”
雷憨人在床上坐不住,下床穿上鞋。他和秦福根都感歎不已,都用手掌拍魯世能肩頭。父輩們的生死患難友情,母親們講故事般早對他們說過多少遍了。
雷媽揉發紅的眼睛說:“好事情,好事情!今天都不要走了,吃頓團聚飯!”
雷媽這樣喊時,屋窗外下起綿綿秋雨。雨絲兒稀疏輕柔,漸次就密集,隻是沒有夏雨那般急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