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塊青州紅絲硯,市麵上早就有價無市。高延福卻不敢以實話相告,斟酌再三,低聲回應:“啟奏聖上,這是青州硯乃是貢品,民間肯定沒有流傳。但次一等的貨,市麵上卻不難找到。大概是兩百到五百文吧,其中品相特別好的,也許能賣到三吊以上。”(注:青州硯,參見柳公權的《論硯》,青州為第一雲雲。)
“這麼貴?”李顯楞了楞,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在廬陵之時,全家每月吃穿用度加一起,都超不過十吊。如果買塊硯台就花三吊錢的話,顯然一家人早就喝了西北風。
“這硯台既然能做貢品,貴一些也理所當然!”高延福肚子裏早就準備好了辭,笑著解釋,“若是尋常百姓,燒陶製的硯台其實也能用得。價格不過十文二十文,遠比各種石硯便宜。”
“哦!”李顯終於恍然大悟,沉吟著輕輕點頭。隨即,又抓起毛筆、汞紙、鬆墨等身邊常見物件,一一詢問市場上的售價。
那些物件,大多都是專供皇家的貢品,市麵上怎麼可能隨便買得到?但是,高延福卻不得不根據生活常識,編造一個得通的價格出來,以滿足他的好奇心。結果,李顯越問越高興,越問越好奇,指指點點,竟然將屋子裏能看到的東西,幾乎全都問了一個遍。直把個高延福累得頭暈腦脹,汗流浹背。
“這件銅燈呢,市麵上售價幾何?”幾乎問得無可再問,李顯心中依舊有餘興未消,順手將青銅酒精燈抓在了手裏,笑著詢價。
“啟奏聖上,這個,民間可沒地方買去!”高延福實在累得支撐不住了,果斷選擇實話實。
“買不到,為何?”李顯微微吃了一驚,摩挲著光滑的燈璧,刨根究底。
在他看來,青銅酒精燈又好看,又方便,燃燒之時還沒啥油煙味兒。在市麵上應該非常暢銷才對。而進獻此物給自己的張潛,又素有“範蠡”之名,沒理由看不到此物的美好“錢景”。
“啟奏聖上,此物好用是好用。但那火藥,卻隻有軍器監才能製造,並且一直沒向市麵上發售。”總算有一件東西將李顯的注意力吸引開了,高延福抹著額頭上的汗珠補充。
“哦,朕將這茬兒忘了!”遺憾地放下了青銅酒精燈,李顯笑著搖頭,“張少監的家中,不是也有一套煉藥爐麼?難道煉出來的火藥,也盡數送入了兵部庫房?”
“啟奏聖上,他家的煉藥爐,月初之時就被人給縱火燒掉了。新的爐子,至今還沒造好。”高延福判斷不出李顯的關注點,究竟是在青銅酒精燈無法之世上流傳上,還是在張潛家的火藥是否私賣上,猶豫了一下,再度選擇了實話實。
“燒掉了?”李顯又是微微一愣,這才想起來,張潛家曾經遭到過佛門的偷襲,笑容頓時變得有些僵硬,“朕居然將此事也忘了!他現在腿傷養得如何了?這次他委托他師弟來給朕送年禮,可曾經對朕有所請求?”
“回聖上問,張少監的腿傷無大妨礙了,隻是走路還有一些瘸!”高延福努力揣摩李顯的用意,卻發現徒勞無功,隻好繼續如實彙報,“所以,他專門給聖上寫了奏折,請求繼續在家休養一些時日。其他請求,老奴暫時倒是沒聽他師弟起過。”
“嗯,他告假的折子,朕已經準了!”李顯點點頭,臉上的表情居然有些不甘。
隨著對外朝掌控力的日漸增強,他的消息,也越來越靈通。早就得知了,自家妹妹太平公主,借助大食商人之手,打壓六神商行的事實。並且還通過百騎司,調查到了很多外人根本想不到的細節。
作為一國之君,對於臣子們之間這種“低級別”的爭鬥,他早已見怪不怪。並且隻要雙方沒演化召集親信,束甲相攻的地步,他通常就會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哪怕當事一方,是自己的嫡親妹妹。
畢竟,群臣之間存在矛盾,才有利於他發現大夥有沒有盡心為國做事。而群臣之間一團和氣,反倒會讓他視聽閉塞,進而麵臨被高高架起來做傀儡的風險。
而這次,他卻準備破例替張潛撐一次腰。不為此人總是能做出一些利國利民的器物,幫自己排憂解難。即便為了此人是大唐的臣子,而自己的妹妹太平公主,卻站在了異族商販的背後,也值得他出手住持公道。
隻可惜,從臘月二十三一直等到臘月二十八,眼看著朝廷各衙門都封好官印放假了,他依然沒接到張潛的求救。甚至連輾轉請求調停的口信兒,都沒接到過一個。
這讓他非常不解,又心癢難搔。作為皇帝,臣子不來求自己幫忙,李顯總不能主動出手。否則,非但容易讓外界誤會他對太平公主下死手,也容易讓張潛以後恃寵而驕。
“聖上,請容老奴先行告退,去準備宮內開集之事!”終究不是李顯肚子裏的蛔蟲,高延福再聰明,也猜不出李顯為何而感到遺憾。在旁邊猶豫了片刻,低聲請求。
“嗯,你下去吧!快過年了,你也不用每都在朕身邊跟著,安排個有眼力的替你就行,”李顯對自己信任的人,向來比較照顧,笑了笑,順口吩咐。
然而,還沒等高延福謝恩,他忽然又快速詢問,“六神商行遭到打壓的事情,你聽了麼?朕可是聽,那是張少監的產業。他向來視你如長輩,總不會遇到了麻煩,也不跟你一聲吧!”
“啟奏聖上,老奴心中,隻有聖上,沒有晚輩和家人!”高延福被嚇得激靈靈打了個哆嗦,趕緊躬身剖白。待發現李顯沒有駁斥的意思,才又心翼翼地補充,“六神商行之事,張少監從沒跟老奴提起過。老奴隻是,老奴隻是在聖上前幾召鄭總管問話之時,在旁邊聽到了幾耳朵。老奴以為,即便自己真的是張少監的長輩,此刻也沒必要替他出頭。更何況,老奴隻是見他平素為聖上做事還算盡心,才高看了他一眼。”
“為何?”李顯不理睬高延福的撇清,隻管笑著詢問導致他袖手旁觀的緣由。
“他是聖上的臣子!”發覺李顯不是在生氣,高延福揣摩著對方心思,滿臉坦誠地解釋,“聖上對他的賞識,才是他最大的依仗。至於六神商行,再日進鬥金,也不過是身外之物而已。即便沒了,聖上隨便賞賜他一些,也夠他幾輩子吃喝不愁,何必舍近而求遠?!”
“哦!朕對他的賞識,勝過他的商行?”李顯被拍得好生舒服,楞了楞,哈哈大笑,“的確,朕隨便賞賜他一些,就夠他幾輩子吃喝不愁了!哈哈,就是這麼個道理!朕為何他不來求朕幫忙,卻又趕著給朕送年禮呢?原來都是因為這兒!”
“老奴隻是實話實,實話實!”高延福低著頭,連聲表白,仿佛自己是底下最誠實的人。
“實話實就好!朕就喜歡聽人實話!”李顯心情甚悅,微笑著衝他揮手,“你去準備宮內集市吧,朕這邊沒你什麼事情了。記得多安排一些人手和貨物,朕不定哪會帶著三品以上官員也進宮采購一番,免得他們做官做久了,不知道民間疾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