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部分:清平簷(1)(1 / 1)

1999年的上海,人們臉上總是洋溢著某種焦灼的氣息,這種焦灼是積極的,骨子裏有一種蒸騰的味道。然而,這種氣息卻不容易感染我,一個白天不上街,晚上不看新聞的人,不大容易被那種所謂的大時代氣息感染。

我喜歡的飲料叫“赤裸的暈眩”,這種飲料對混合口味的追求非常上海氣,但是,上海人隻迷戀綿軟的酸和甜,而“赤裸的暈眩”卻是又澀、又苦。朗姆酒加上檸檬、牛奶兌製而成。剛開始它給我的印象並不好,奶和檸檬起反應,牛奶變成了細細的白渣,有種腐敗的氣息,但是漸漸地我迷戀上它了,那種悲喜交集、苦中作樂的感覺很契合我當時的心境。

那些日子,無數讓人困倦的下午,就這樣在清平簷裏打發了,如果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兒要做,如果沒有什麼特別的人要等,何不就來喝一杯呢?第一杯獻給窗外的天空吧,秋天的天空讓人陶醉,讓人願意為它幹上幾杯,第二杯呢?獻給大街上的行人,每個步履匆匆的行人都讓人欽佩,他們是有方向的人,第三杯呢?為樹稍上的風吧,它們在樹稍上跳舞唱歌,可能很疲倦吧。第四杯呢?不,沒有第四杯,譬如我主所說,凡事都可行,但不都有益處;凡事都可行,但不都造就人,人哪,不要被誘惑。

今天,我沒有喝那麼多,我在等張曉閩。昨晚她把一摞書忘我這裏了。果然,她沒有讓我等得太長,3點59分,張曉閩提前一分鍾出現了。她的胸脯一起一伏,看得出她走過來的時候很急。

“這麼喘?見我激動的?”我拉開凳子,讓她做下。

她沒好氣地說:“喘有什麼呀?你不也在喘嗎?”

說著,她把衣服掛在椅背上,向侍應生要了一杯幹薑水。張曉閩理著火紅色零亂型發式,上衣是翠綠色的露臍裝,兩相對照,那顏色就非常軋眼,下身的牛仔褲做過舊,膝蓋上有一塊是破的,坐下來的時候,腿一曲,膝蓋就露出來了。我看到酒吧裏的許多人在看她,不過,張曉閩並不在乎。

“激動就激動麼,還不承認?”我把書遞給她,我放低了聲音。

“對!你讓我激動。好了吧?”張曉閩接過書,咕咚一聲喝了一大口幹薑水,喝水的聲音大得出奇。

“就是啊!要不昨晚你能留下來?”

“我也說不清楚。不過不是激動,”她略略停了一下,像是在思忖什麼,一口一口地泯著,好一會兒才說,“也許是因為,淒涼吧。”

我喝完杯裏的酒,又向服務生要了一杯:

“你們這一代人,沒有兄弟姐妹,甚至堂兄弟、表兄弟都沒有,是孤獨。”

“不是孤獨,是淒涼。”張曉閩執拗地糾正我。

我望著她涉世未深顯得很單純的臉,很是不解:“你這年紀,應該難得有淒涼的感覺。還小,有些東西恐怕還體驗不到。”

“其實也沒什麼。”她把手放在桌上,一動不動,好像陷入了沉思,一會兒又瞟著我說,“怎麼說呢?前天男朋友說,要愛我一輩子,問我要不要愛他一輩子。”

“好事吧!?”

“可我當時隻是覺得淒涼。”她打斷我,眼睛定定地看著我,“想著,要和一個人守一輩子,從17歲到97歲,太可怕了。一輩子就這樣嗎?”

“那你不愛他?”我問。

“不知道,也許和愛沒關係。孤獨的時候總得有人說話呀。”她側過臉,伏在桌子上,“可是,和一個人在一起,就非得愛嗎?”

“在一起總會愛的吧。”

“那,昨晚我們,是愛嗎?”

這倒讓我語塞了,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好。其實怎麼回答都是不合適的。

她一口喝完了杯子裏的幹薑水,臉上微微地紅了,鼻尖上滲出晶瑩的汗滴來:

“我想看看和你在一起,會不會有那種淒涼的感覺。”

“嗯?”我仔細看了她一眼。

她不說話,隻是專注地轉動著腕上的時裝表,那上麵一隻皮卡丘在反複地爬山。

“和你在一起不一樣,他對我有壓力,你沒有。”

“是嗎?”

“也許是因為你不愛我吧!”

我,的確,可能是不愛她的吧,但是,她這樣直白地說出來,還是讓我難過。無論那個方麵講,她都是個可愛的女孩,她不應該有淒涼的感覺。

“我想喝酒,啤酒,一起喝?”張曉閩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