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城主通敵
一個老頭迎麵而來,提著一小袋米,邊走邊掏出一把往嘴裏塞,殘缺的牙齒咀嚼出一些和著口水的白沫,見了王立,“撲通”一聲跪倒:“大仁大義的好人啊,多虧你開倉放糧喲,你要是早幾天發米,我那老婆子也不會餓死了……”
他正要伸手拉老人起來,一個人從他後麵搶上前來,一腳將老人踢到路邊,是王一。王立這才發現,身後一直跟了條尾巴,卻也是個忠心的仆人,不久前翻牆出來給他報的信。於是沒好氣地說:“你不回宮,老跟著我幹什麼?”
“老爺,小姐讓我叫你回去吃飯。”
“你看滿城人有幾家吃飯的?”王立說,“都是你這奴才幹的好事!囤積了那麼多的糧食,不是將我推到軍民的對立麵上了嗎?你可知官逼民反的道理?”
王一不動聲色地說:“不是老爺您不給他們吃飯,是老天爺要懲罰人,誰能奈何?”
哎,大概釣魚城的氣數也快盡了,真是老天的懲罰吧!王立上了城樓,城上士兵剛換班吃飯,有士兵手裏還拿著一個青灰色的粑粑,王立掰下一小塊塞進嘴裏,強忍著硬咽下去,那苦澀的滋味讓他問話也不利索。他問士兵這粑粑是什麼做的,那士兵說是紅苕葉和米糠做的,大著膽子問了一句:“元帥,一餐不吃不要緊,以後怎麼辦?”
王立無語,從垛口往下看,圍城敵人並不多,但是遠處的帳篷不少,正看著,一騎武將飛奔而來,到了城下勒住了馬,王立很意外,“你不是趙安嗎?”
底下人說:“我說怎麼連馬也打幾個噴嚏哩,原來是王帥呀。你還好嗎?”
見王立不答,下麵傳上來的話就更刺耳了:“老弟,你餓得連話也說不出來了嗎?我給你送了一籃禮物來,你如果敢收的話,就放繩子吊上去!”
“笑話,你敢送禮,我為何不收呢?來者不拒!”
“好!那你等著!”趙安說罷,飛馬離去,不過半個時辰,一個有蓋的籃子被吊了上來。打開一看,是一隻鹵雞,油黃鋥亮,香味撲鼻,王立隻覺得喉嚨裏像有螞蟻爬,奇癢難忍,可是不敢吃,生怕有毒。於是取出來,對城樓上的士兵們說:“你們守城辛苦,分吃了吧。”
幾個士兵既餓又饞,再加上是元帥的命令,接過來撕開就吃,連骨頭也咬碎了吞下去,那味道讓王立喉嚨裏幾乎伸出爪子來。
他知道,送雞不過是幌子,見身邊沒人了,這才揭開籃子底下的油紙,果然有一封信,急忙塞進懷裏,這才說對城下:“趙安,你真是太小氣了,就送一隻,這麼多弟兄還不夠塞牙縫的。”
趙安誇他愛兵如子,還說知道山上節省糧食,不敢養雞,特送來讓他嚐鮮的,底下還有一封信,要他看看。
王立說那是破紙一張,不如帶回去擦屁股。但說著還是抽出來展開,隻見上麵除了以前的陳詞濫調,也沒有多少新鮮的東西,隻是想不到趙安對城中饑情了如指掌,說再有半年,即使風調雨順,城中也無法維持下去,到時候釣魚城一定會不攻自破的。
這些話句句說到王立心坎上,城中人實在太多,如能夠突圍一部分人,城中減少些負擔也是好的呀,否則,哪裏能夠自給自足。想歸想,卻說:“趙安,難得你還為山上人著想,但是,難道不知釣魚城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倔脾氣?”
“說實在的,以目前狀況,攻城也不是不能獲勝的,隻是現今元主體恤滿城百姓,我們既要玉全,也要瓦全,所以才還回張玨的屍體,今日才給你送雞……”
“說的比唱的好聽,我們不也給蒙哥大汗送過魚和麵餅嗎?竟然把他氣死了,你以為我也是蒙哥?想要氣我可不容易。”
趙安的馬臉因奸笑而縮短了:“要置你於死地還不容易?可是我們兄弟一場,多少還是有點情誼的,隻要你開口,我們安西王相下過命令了,你要什麼我們都給你送來。”
王立回頭看去,吃雞的人連骨頭都嚼碎咽完了,一個個還在舔手指頭,看起來元軍真采取懷柔政策。於是,他咽了口唾沫,說:“我缺糧食,你能給我送些來嗎?”
“即使養虎為患,助紂為虐,我也遵蒙主旨意奉送,隻是要待明日調集齊備才送來。”
“哈哈哈哈哈……”王立大笑,“你的誠意何在?你的情誼何在?騙鬼去吧!”
“你若不信,明日此時就來看吧,你隻要多準備一些繩子起吊就是了。”趙安說完就走了。
城上的幾個士兵不信有這等好事,王立笑道:“誰知道呢?天下怪事樣樣有,他隻要送,你們照單全收就是了。”
王一還像個影子一樣跟著叫王立回去吃飯,雞的香味長久不散,勾出了他的饞蟲。許久沒有吃雞了,早知道應該帶回去和王玉一同享受的。
本以為等待他的是家中的電閃雷鳴、風雨交加,誰知道,一進門就如沐春風,讓他感受到家最溫暖的氣氛。
翠翠抱著孩子在他和王玉的臥室中喂奶,王玉就站在她身邊,看她倆親密的樣子,仿佛天生一對好姐妹。翠翠將奶頭輕輕拔出來,再把孩子小心地放到床上,蓋好被子埋頭就出去了。
王立就說餓了,他和王玉一起到前廳,端上來的東西把他嚇了一跳: 黑不黑,黃不黃,幹不幹,稀不稀,糊不糊的,喝了一口,又酸又澀,“哇”的一聲全吐了。
王玉讓人端來水漱洗,還親自為他擦嘴,然後怪他竟然讓一個官不官、民不民的瘋子強盜搶了,還出告示給她撐腰,這元帥當得太窩囊了。
“婦人之見!既成事實,我若不認同就是與全城軍民為敵,官逼民反,腦袋也會搬家的!”
王玉突然扔了麵巾,號啕大哭:“我好命苦啊。隻說有了元帥丈夫身世有靠,誰知道,家中竟然讓一個瘋婆子寡婦闖進門來,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家也遭搶了,這苦到哪裏訴嗬。”
“你哭什麼?難道和瘋子一般見識?”
王玉這才感到真正的悲哀:“宮中的食物吃光那天,也就是我們同歸於盡的日子了,可憐你年富力強,文武雙全之才,也要和那些賤民們一道為釣魚城殉葬嗎?更可惜金豆,那是你王家唯一的根呀……”
她大放悲聲,把裏間的孩子驚醒了,哇哇大哭,女人哭,兒子哭,王立肚子餓得貓抓似的,也不知道哄哪個好。
大管家王一把翠翠叫了出來。
“娃娃沒吃飽就睡著了,現在是肚子餓了。”翠翠說著接過孩子,金豆就不哭了。王立本來心煩,對翠翠揮揮手,讓她帶出去喂奶。
翠翠抱起孩子出了臥室,本想回自己房間的,想起王玉說的,從今天起孩子就要在他們房間睡覺,要喂奶了再讓人喊她,心頭好不自在,舍不得這麼乖的娃娃。但隻有聽她擺布了,因此也不敢走遠。
孩子含著奶頭安安靜靜地臥在翠翠懷裏,臥室裏麵卻清晰地傳出王立的聲音:“你不就是擔心沒飯吃嗎?今天城下還給我送鹵雞來了。”
王玉趕緊問:“雞在哪裏?山上缺糧後,我有一年半載沒見過雞了。”
“你要真想吃,明日讓他們送來就是了。是趙安送雞來的,我怕有毒,給城上的士兵吃了。”
“是他?他那麼好心?”
王立將嘴一歪:“你以為他戀著你?他隻不過是奉安西王相的命令行事,要對我們采取懷柔策略。人家如今是重慶知府,何況他說那裏幹戈平息,百廢已興,百姓已經安居樂業。他當了一個太平官,日子當然好過了。”
王玉更加不平:“那姓趙的算什麼東西?就是舔你的腳板心,你還嫌他的舌頭粗哩。現在官做得比你大了,真是時來運轉。”
王立是看不起趙安的,於是淡淡地說:“他那種賣身投靠的官也不值得羨慕,人若不要臉,用良心換高官厚祿也是不難的。”
“良心?良心值多少錢一斤?無身則無心,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你若將我許配給他,哪會像這樣擔驚受怕,吃了上頓無下頓,再沒幾天就要餓死了。”
王立惱羞成怒,順手推了她一掌:“你怎麼這樣俗不可耐?至今還想嫁給那個叛臣逆子,也不怕萬世留罵名?”
本來推得不重,她卻就勢倒在地上撒嬌放賴了:“我們女人無名無位,嫁個男人隻圖吃飽穿暖有個好歸屬,罵我何用?你不看天下,一片降帆出長江,文武百官都朝元,被罵的是你呀!”
“我忠君報國,功昭後世,誰能罵我?誰敢罵我?”
“你忠何君?保何國?”
“忠的當然是趙家天子,保的我大宋啊。”
“哼哼哼哼,”王玉一陣冷笑,“釣魚城巴掌大一塊地方,不比當年的宋朝天下大吧。你本姓王,不過一個小小的七品知縣,不比大宋趙家那些王子王孫的官做得大吧?也沒有他們與趙家關係親密吧,他們早捧著屬於他們自己的土地獻給蒙主了,而且詔告天下臣民放棄抵抗,歸順大元,爾等抗旨不遵,還算得上忠嗎?”
“雖然恭帝被俘北去,可是還有文天祥。啊,趙安說,他也被俘入獄了。隻是還有陸秀夫等人擁立的衛王即位於福州……”王立底氣不足,聲音小多了。
“哼!趙姓娃娃,聽人擺布,也算皇帝?一個趙家小孫子,海上四處漂流,蹤跡還不知在哪裏,你怎樣去忠?”
王立就像被逼到懸崖的逃犯,心理即將崩潰了,聲音小得如蚊子哼:“即使國亡不能救,為官也該講個‘氣節’二字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