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徒眾們口中的老奶奶(1 / 3)

二十五歲的母親,

懷胎十月生下了我的身體。

現在,七十年後,不到一分鍾,

母親歸於熊熊火光中。

母親好像一艘船,載著我,

慢慢地駛向人間,

而我卻像太空梭,

載著母親,瞬間航向另一個時空世界。

母親,在風火光中,

青色青光、黃色黃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的聖蓮,

請您穩穩地坐好,

不要掛念這個世界,

不用擔心您的兒孫。

跟隨著光明步向蓮邦佛國。

我的母親,大家的老奶奶,於一九九六年五月三十日淩晨,於美國惠提爾醫院安詳辭世,享年九十五歲。雖然時隔十餘年,但母親的氣度、慈悲、智慧、俠義的行誼,至今仍是我最初與最佳的老師。她曾說,平生她最引以為傲的,就是她把我送給了佛教,送給了大家。

回憶未必都是悵然與苦澀的,我的母親留給我的回憶始終充滿著美好的思念。由於要編寫《百年佛緣》,幫我記錄的徒眾希望記下一些有關我的生活,我的情感,我的學習,我的信仰,乃至我個人數十年的瑣碎憶往,讓大家可以近距離,看到更真切、如實的我。我這一生沒有上鎖的抽屜,沒有不給人知道的去處,沒有不可告人的事情,這樣坦蕩蕩的性格,我想,應該是源自我的母親的身教。

記下這些零碎的憶往,述說我的母親,大家的老奶奶,也是向天下的母親及偉大的女性致敬,因為有您們,這世上增添許多善美與感動。

在美國為母親拍攝的生活照

母親迎接我出生,我為母親送行

曆經民國締造,北伐統一,國共戰爭,吾母即為現代史;

走遍大陸河山,遊行美日,終歸淨土,慈親好似活地圖。

這是我在一九九六年,為母親寫下的一副挽聯。

我雖是個和尚,但也是個人子,想要盡孝的心與天下所有的兒女是一樣的。守在靈前,我深深地凝視著母親:皤皤的銀絲,整齊地襯托著她安詳的容顏,使我憶起小時候守在床邊,等待母親起床的情景。

這一次,我的母親,她終於放下了一生的苦難,一生的牽掛,一生的辛勞,和我們告別了,她完成教養兒孫的責任,她要永遠地休息了。

我的母親,剛毅裏有其為人設想的溫柔。就在她往生之前二十分鍾——一九九六年五月三十日淩晨四時,在美國洛杉磯的惠提爾醫院中,她不放心地叮嚀陪伴在身邊的時任西來寺住持慈容法師:“謝謝你們為我念佛,我現在要走了,千萬不要讓二太爺知道,免得他掛心。”(“二太爺”是母親對我的昵稱。)

我經過十幾個小時的飛行,看著飛機窗口的白雲,母親,我來了,您要等等我。從台灣趕到母親的身邊,我看著閉著雙眼的母親,請求母親的諒解,請原諒孩兒的不孝,雖然您苦心吩咐不要讓我掛心,但我也知您的心:您是多麼渴望在一生的最後一刻,讓我握著您的手送您一程。

記得我曾和母親報告,在台北佛誕的法會上,有兩萬多人聽我講話。她露出驕傲的表情,高興地笑說:“兩萬人聽你講話,但是你得聽我一個人講話。”現在,我隻有用“心靈傳真”說給她聽了。

我遵照她的遺願,不讓人知道。四天後,六月三日星期一上午九點,我們把她送到西來寺附近的玫瑰崗公墓火葬。

在眾人誦經念佛聲中,我輕輕地按下了綠色的電鈕,一陣火、一陣風、一陣光,永遠地送別了母親。

當初,二十五歲的母親,懷胎十月生下了我的身體。現在,七十年後,不到一分鍾,母親歸於熊熊火光中。

母親好像一艘船,載著我,慢慢地駛向人間;而我卻像太空梭,載著母親,瞬間航向另一個時空世界。

母親,在風火光中,青色青光、黃色黃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的聖蓮,請您穩穩地坐好,不要掛念這個世界,不用擔心您的兒孫。跟隨著光明步向蓮邦佛國。

我心中默默地念著:

娑婆極樂,來去不變母子情;

人間天上,永遠都是好慈親。

從玫瑰崗回西來寺,突然覺得少掉了很多什麼,又增加了很多什麼。在心理上,雖然我早有預備,但仍免不了濃濃的懷念。生死是世人解不開的謎,佛陀當初領導著信仰他教法的弟子,要解開生死的秘密。很多徒眾、信徒關心我喪母的悲傷,但我感覺:生者何嚐生?死者又何嚐死?一世的生死不過是永久生命的某個段落而已。那一年,我記得心定法師捧著母親的靈骨,我抱著母親的遺像,回到佛光山,舉行了懷恩法會之後,那個夜晚,母親一生的語笑,慈愛的影像不斷回旋於腦海。為了紀念母親,我想要談談幾件母親的行誼。

勤儉知足的母親

母親出生於江蘇揚州一個鄉村的貧苦家庭,也因此養成一生勤儉的習慣。沒有念過書、不識字的母親,卻經常口誦一些令人深思的詩句,例如:“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就是數十年前聽她誦念的蘇東坡詩句。事實上,不隻口念、心念,母親甚至以一生的生命來實踐這些詩句。所以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她幾乎都能隨口說來,也就不足為奇了。

童年跟著母親過苦日子,樂觀的母親,雖貧窮卻也不苦,我從未見過她為貧窮煩惱憂愁。她常告訴我們:“一個人要能‘貧而不窮’,見到琳琅滿目的物品,隻要你不想買,你就是富有的人。”基於這樣的理念,她一生不好買,也不好添置物品。有幾次,家裏的錢比平時多了些,她立即拿去換了很多零錢,隨緣施舍,以施舍為富。她的理由是:“一文逼死英雄漢,一文也可救英雄。”

經常,家裏都是家徒四壁,無三日之糧,但她一點都不掛礙,照樣到處為人排難解紛。隻要聽到某人有困難,或有人上門訴苦,她立即胸膛一拍,保證為對方效勞。有一次,鄰居的媳婦被婆婆欺負,哭鬧著要回娘家,母親告訴她:“你婆婆剛才來過,都說你好話,說你賢惠,說你勤儉,說你會持家,怎麼你現在倒懷恨起婆婆來?”媳婦聽得目瞪口呆,從此婆媳和好,再也沒有類似的問題發生。

母親對飲食的需求很淡薄。童年時期,家中因為經濟能力無法購買大魚大肉,但在多年前母子聯絡上時,七十七歲的母親,看來仍健壯高大。很少人相信,在“文革”時期被定為“黑五類”(因我在台灣的關係),每個月收入隻有人民幣十一元,三餐不飽的母親,她依然是健康良好。

我想,應該是母親不貪求飲食為生命的養分,她以對人的熱心相助、見義勇為、樂善好施為營養。

二十多年前,有機會把母親接到美國奉養,我滿心歡喜地準備各式素菜孝敬她老人家,誰知每一餐她的筷子動來動去,永遠隻是豆腐乳、醬瓜兩樣,配上稀飯,偶爾加上一杯茶,這就是她最中意的佳肴美膳。如果要讓營養專家來檢驗母親的養生方式,如此簡單的菜肴,她還可以健康長壽,恐怕成為醫學難解之謎。

她常訓誡兒孫:“一個人要知福、惜福,才有福。福報就像銀行存款一般,不可隨意花用。”對於這些話,她一生力行不渝。在她房間四處取用方便的衛生紙,抽出來之後,她首先把薄薄的兩張分開,再撕成四等分,這樣至少可以使用八次以上。所以對於有些人竟然絲毫不知疼惜,隨意把潔白柔軟的衛生紙,輕忽地一抽,就用來抹桌子,真是讓她看在眼裏、疼在心裏,難怪她要皺眉了。

安貧、知足,甚至“以貧苦為氣節”,是母親一生最好的寫照。

母親說:她把我送給了大家

母親一生中有幾件得意的事情:其一是她雖自奉十分勤儉,卻樂善好施。一九九〇年,終於來到她兒子創建的台灣佛光山,在兩萬人的信徒大會上,大家熱烈地對著她高呼:“老奶奶好。”她一生未曾經曆過這樣的場麵,但她既不怯場,也不慌張,高興而熱絡地揮著雙手與大家打招呼。接著又用揚州話給大家做了一段“開示”,我也臨時充當了母親的翻譯員,她說:“佛光山就是西方極樂世界,天堂就在人間,希望大家好好地修行。過去觀音菩薩在大香山得道,我希望大家在佛光山得道。大家對我這麼好,我沒有東西給你們,我隻有把我的兒子送給大家。”

親自把兒子“送”給大家之後,母親打從心底高興了起來。我想,如果她年輕時就知道有“器官捐贈”這種事,恐怕連頭目腦髓、五髒六腑,統統都會簽下捐贈同意書,可能也是因為這一片舍己的慈心。母親另一件得意的事情就是:外祖母生下她們四個兄弟姐妹,直至外祖母往生,她們四個人都健在,加起來的年齡有三百六十多歲。母親自己生了四個孩子:長子國華、長女素華、我和小弟國民,平均都有七十多歲,四個合起來也有兩百八十幾歲。尤其曆經“文革”時期,多少人妻離子散、餓死、吊死、自殺、被槍斃……我們這樣“黑五類”的家庭,竟然能夠每個人都無恙,母親認為這是仗著佛菩薩的光明,才能平安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