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道章 [王本五章]
天地不仁, 天地不對某物特別關愛,
以萬物為芻狗; 把萬物一視同仁為獻祭的芻狗;
聖人不仁, 聖人不對某人特別關愛,
以百姓為芻狗。 把百姓一視同仁為芻狗。
天地之間, 天地之間,
其猶橐龠乎? 它不像個大風箱嗎?
虛而不屈, 內中虛空而不會塌陷,
動而愈出。 動得越厲害氣泄出越多。
多聞數窮, 因此,親自去多方打聽,屢次去窮究事由,
不若守於中。 還不如靜守在中心。
本章續論“無為之益”。上章是從以柔克剛,“無有入無間”角度談的,說的是無為之道的影響力。本章則是從不仁而少事的角度來談,是為了防止對“馳騁”、“入”等義作“有為”解。
對第一句的理解向來是個難點,關鍵在對“不仁”、“芻狗”究竟作何解。
先說“芻狗”,這是將草紮成狗之類的動物形狀,加以裝飾,用於祭祀的物品。我所見最早的介紹於《莊子·天運》篇:“夫芻狗之未陳也,盛以篋衍,巾以文繡,屍祝齋戒以將之。及其已陳也,行者踐其首脊,蘇者取而爨之而已。”今天注釋本章第一句話的歧義,也由這段話而來。《老子》言“芻狗”,是取“未陳”時之貴狀呢,還是取“已陳”後的賤況呢?抑或兩者兼取之?這就關係到“不仁”,是“至仁無親”的褒義呢,還是“不行仁政”的貶義呢?由此理解分歧,至少生出兩種對立的解釋。陳鼓應說:“天地無所偏愛,任憑萬物自然生長;聖人無所偏愛,任憑百姓自己發展。”劉師培說:“老子此旨曰:天地之於萬物,聖人之於百姓,均始用而旋棄。故以芻狗為喻,而斥為不仁。”
解鈴還需係鈴人,要解決由“芻狗”引起的理解分歧,辦法還得從這喻體本身去找。“芻狗”是一祭祀用物,對此物來說,“始用而旋棄”,乃獻祭者而非受祭者。“天地”乃受祭者,受祭者對祭祀物,第一是樂於接受的。且接受的僅是一份獻祭者的心意,故不存在棄不棄的問題。第二,“芻狗”獻祭乃“盛以篋衍,巾以文繡”,包裝各各不同。因包裝不同,也可分出高低貴賤的等級來。王公獻的“芻狗”,一定比平民獻的“芻狗”富麗華貴得多。但在受祭者“天地”看來,本質是一致的,都是草紮成的犧牲的代用品。言“芻狗”,強調其本質的一致性,也就意味著受祭者對之一視同仁。
《莊子》中以“芻狗”為喻,來說明“始用而旋棄”之理,是勸人不要為名利而殉身。類似道理,《莊子》反複申述,又以神龜等為喻。故同以“芻狗”為喻,因語境不同,所喻不同,意義自然不同,不能把《莊子》(包括申述《莊子》此義的《淮南子》等)中的“芻狗”喻義生搬硬套到《老子》中來。
另外,《老子》中稱“天地”、“聖人”,都惟有尊義、褒義,絕無貶義,故“不仁”應作“至仁無親”解。
本章中提出的“不仁”,是個很重要的觀念。“無為”包括“無知、無欲,不仁、不棄”四個方麵,過去多重視“無知無欲”,對“不仁不棄”注意不夠,也與對“不仁”不能正確理解有關。
但陳鼓應從蘇轍、吳澄、林希逸等說,由“天地無心於愛物,而任其自生自成;聖人無心於愛民,而任其自作自息”(吳澄)引申出“任憑萬物自然生長”、“任憑百姓自己發展”之解,實際上是將“不仁”混同於“無知”,離原意還是有一定距離的。
有偏愛就會格外關心,躬親其事,無偏愛則能比較超脫。故下句以“橐龠”(tuó yuè,風箱)為喻,言“虛而無事”之益。從而得出結論:“多聞數窮,不若守於中。”此句王本作“多言數窮,不如守中”。取帛書而不取王本(本章帛書與王本也僅此一句相異),關鍵在對“數窮”的理解。
各注家對“多言(聞)數窮”之解盡管分歧不小,但對“數”之解卻基本一致,除個別通假為“速”外,多數解為“術”,而對“窮”的解釋卻完全一致,“困”。但他們的解,都與上文若即若離。而我從“多聞”之“多”,想到“數”也應為“多”義,而“窮”為“盡”義,非為“困”義。“數窮”,可理解為“屢次去窮究”,則“多聞”為“多方去打聽”,這就是躬親其事,“動而愈出”。從這個意義上說,“多言”與“數窮”義有重複,故從帛書取“多聞”。另外,“多言數窮”,倘作已經壞了事理解,自然“不如守中”;但“多聞數窮”,未必壞事,可能一時看上去還很有成績,則更顯出“不若守於中”提醒之必要與深刻。
“中”,既指中央政權,又指“彼是莫得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莊子·齊物論》)之“中”。此義將在釋《第十一篇道章[王本十一章]》時詳述,也可參閱《還吾莊子》“樞始得其環中”句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