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謝爾蓋·阿列克賽耶維奇·沃羅寧\文 曹世文\譯

每當清晨,我拉起用木條製成的黃色百葉窗時,都能看見她。她高聳、挺拔,永遠佇立在我窗前。秋夜,她消融在幽暗之中,不見了;而你若相信奇跡,便會以為她走到別的地方去了,因為不見了。但剛一露出曙光,白晝的一切尚在酣睡,隱約感到清晨的氣息時,她又已出現在原處了。

我凝視著她,不禁萌生出奇思異想。她想必有自己的生活吧,又有誰知道,如果蒼天賦予我認識大自然全部的完美的感官,也許我眼前會展現出一個神奇的世界。這個世界具有一切生物所固有的偉大的和渺小的感情,這些感情人是無法理喻的。然而我僅有五種感官,況且由於人類曆盡滄桑,這些感官已不那麼靈敏了。

而她生機勃勃!她日益茁壯,逐年增高。如今我得略微抬頭,才能從窗口看見她那清風般輕盈的、透亮的樹梢。可十年前,半個窗框便能把她容納下。

她的枝條剛剛擺脫漫長的嚴冬,還很脆硬,猶如加熱過度的金屬。春風吹過,枝條簌簌作響。鳥兒還沒在枝葉茂密的枝頭築巢。然而她已蘇醒。這是一天清晨我才知道的。

鄰居走到她跟前,用長鑽頭在她的樹幹上鑽了個深孔,把一根不鏽鋼的小槽插進孔中,以便從槽中滴出漿汁。果然,漿汁滴了出來,像淚珠那樣晶瑩、像虛無一般明淨。

“這並不是您的白樺。”我對鄰居說。

“可也不是您的。”他回敬我。

是啊,她長在我的圍牆外。她不是我的,但也不是他的。她是公共的,確切些說,她誰的也不是,所以他可以損害她,而我無法對他加以禁止。

他從罐子裏把白樺樹透明的血液倒進小玻璃杯裏,一小口一小口把它喝幹。

“我需要樹汁,”他說,“裏麵有葡萄糖。”

他回家去了,在樹旁留下一個三公升的罐子,以便收集葡萄糖。樹汁像從沒有關緊的龍頭裏一滴一滴地迅速流下來。既然流出這麼多樹汁,那麼他破壞了多少毛細管喲?……她也許在呻吟?她也許在為自己的生命擔憂?我不得而知,因為我既沒有第六感覺,也沒有第七感覺,更沒有第一百感覺、第一千感覺。我隻能對她表示憐憫而已……

然而,一個星期後,傷口上長出一道褐色的疤,她自己治好了傷口。恰恰這時她身上的一顆顆苞芽鼓脹起來,從苞芽裏綻出嫩綠的新葉,成千上萬的新葉。目睹這些淺綠色的霧靄,我心裏充滿了喜悅。我的生活少不了她這棵白樺樹,我習慣了她的存在。我對她永遠佇立在我的窗前已經習慣了;而且在這不渝的忠誠和習慣中,蘊蓄著一種令我精神振奮的東西。的確我少不了她,盡管她根本不需要我。沒有我,就像沒有任何類似我的人一樣,她照樣生活得很好。

她保護著我。我的住宅離大路一百米左右,大路上行駛著各種車輛:貨車,小轎車,公共汽車,推土機,自卸卡車,拖拉機。車輛成千上萬,來回穿梭。還有灰塵。路上的灰塵多大啊!灰塵飛向我的住宅,假若沒有她——這棵白樺樹,會有多少灰塵鑽進窗戶,落到桌子上、被褥上,飛進肺裏啊。她把全部灰塵吸附在自己身上了。

夏日裏,她綠蔭如蓋。一陣輕風拂過,它便婆娑起舞。她的葉片濃密,連陽光也無法照進我的窗戶。但夏季屋裏恰好不需要陽光。沁人心脾的陰涼比灼熱的陽光強百倍。然而,白樺樹卻整個兒沐浴在陽光裏。她的簇簇綠葉閃閃發亮,蒼翠欲滴,枝條茁壯生長,越發剛勁有力。

六月裏沒有下過一場雨,連雜草都開始枯黃。然而,她顯然已為自己貯存了以備不時之需的水分,所以絲毫不遭幹旱之苦。她的葉片還是那樣富有彈性和光澤,不過長大了,葉片滾圓,而不再是鋸齒形狀,像春天那樣了。

之後,雷電交加,整日在我的住宅附近盤旋,越來越陰沉,沉悶地——猶如在自己身體裏——發出隆隆轟鳴,入暮時分,終於爆發了。正值白夜季節,風仿佛隻想試探一下——這白樺樹多結實?多堅強?白樺樹並不畏懼,但好像因災難臨頭而感到焦灼,她抖動著葉片,作為回答。於是大風像一頭狂怒的公牛,驟然呼嘯起來,向她撲去,猛擊她的軀幹。她驀地搖晃了一下,為了更易於站穩腳跟,把葉片隨風往後仰,於是樹枝宛如千百股綠色細流,從她身上流下。電光閃閃,雷聲隆隆。狂風停息了,滂沱大雨從天而降。這時,白樺樹順著軀幹垂下了所有的枝條,無數股細流從樹枝上流下,像從下垂的手臂流到地上。她懂得應該如何行動,才能巋然不動,確保生命無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