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41年(1966年),石川秀實悄悄地離開位於京都的家,來到福井縣今立郡,在池田町的一個偏遠村落裏暫時寄居下來,渡過他生命中的最後幾個月,並完成他的第五部。
石川得了腦癌,按照醫生的說法,他大約能夠活到今年的年底。
石川覺得,如果能在一片潔白的世界中死去,也是一件不錯的事情。他想象過遠離京都的雪,也許會更冰冷、更純粹、同時也更加地不易融化,它們能夠迅速地變成冰,凝結起來,把一切都掩蓋。那些死亡的植物會在它們身下默默地腐爛、混進泥土裏,等到春天重新來到的時候,人們就隻會看到那些新綠的嫩芽,而全然忘卻曾經存在的、已經變成了淤泥的東西。
不過,現在正是夏天,一切都還是生機勃勃的模樣,就連石川也不例外。他才剛剛三十五歲,雖然個子瘦高,臉色蒼白,但是眉目清秀,身材也很挺拔,怎麼看都是一個健康的男人。他在村中租了一幢獨立的房子,然後雇了一個再嫁的中年婦人幫傭,安靜地住了下來。
這個地方離白倉穀不遠,因為居住的人少,戶籍造冊登記在臨近的丁目下,當地人則稱之為赤川。地名的由來據說是因為戰國時候的金崎撤退戰中,有些戰敗的兵丁和家眷逃來這裏,死在山澗中的泉水中,把整條溪流都染成了紅色。
石川來到這裏以後,特意選了這唯一一座臨近溪流的房子。房子的主人是一個叫做佐久間百合子的女人,她隻在每個月固定幾天來附近的苗圃察看自己要收購的玫瑰,於是就將這空置的房子租了出來。
每天晚上,叫做山本惠美的仆婦會幫石川做好晚飯,收拾畢,然後告辭。石川則從窗口眺望山澗的溪流,一直到夕陽落下。
當與城市中迥然不同的輕風從窗外灌進來時,會非常輕柔地擦過他微微帶著薄汗的皮膚,讓每個毛孔張開,不知不覺中帶走身上多餘的熱量,然而也會附贈給他一些屬於山林的氣味。那味道很複雜,好像是木質的清香,並帶著杜鵑花的味兒,仔細辨別的時候,又多了點兒玫瑰的嫵媚。石川就在這樣的微風中看著天邊那金亮的半圓形太陽下沉,隻留下邊線,金色的線又慢慢蛻變成血紅色,並逐漸加深,最終隻在山坳的輪廓中留下一絲暗紅的光便歸於沉默,然後黑暗便從另一頭凶猛地蔓延過來,把秀麗的杉樹叢和灌木都拖入了自己的衣袍下,把風中的暖意毫不客氣地全部吸走,連一點點蒸騰的暑氣也不留。這個時候吹進來的風就不再有任何味道了,隻剩下冰冷。
石川每天看著夕陽落下,都會感覺到自己的體溫隨著這光線的消減而漸漸降低,心跳漸漸變緩,仿佛是參與了一個世界的死亡。直到蝙蝠和貓頭鷹的叫聲把他重新喚醒以後,才會像遊魂一樣回到房間裏,擰亮台燈,開始寫未完成的。
石川目前在寫的是一部關於一個傷兵還鄉的故事,題目擬定為《鑰匙》,是講一個叫做武藤涼介的傷兵,戰後背負著傷痛和罪孽從菲律賓回國,在途中他得知在東京的家已經毀於大轟炸,不過妻子和兒子幸免遇難,躲藏在郊區。武藤想起父母在鄉間還有一幢老房子,而鑰匙則寄放在東京的家中,於是他決定回到損毀的屋子裏,找到那把鑰匙。
石川寫得很慢,他頭一次在沒有構思完大綱,沒有想到結尾的時候就開始動筆,並且每一章都會寄給自己的編輯,《近代文學》的秋野邦子女士。在偏遠的村莊中,接收回複和討論的郵件總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加上石川的病總會讓他不時地經曆無法忍受的頭疼,所以這部的進度實在是難以讓人滿意。